天色已暗,夜空中繁星点点。已近秋天,海上的夜风已带着寒意。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不高的普通中年汉子静静站在东海桃花岛的码头上。中年男子有个极为俗气但又十分好记的名字,张东海。东海、南海是俗世界极为常见的男子名,世间四海,东南西北,划分开五片陆地。凡人一世,碌碌而终,难以领略尽这世界的风光,而这个名字通俗平凡的男人,用一个昼夜的时间就从北海最北边的那片千古不化的冰原上赶至东海此地。
一路不知有几十万里。
他是东海道门的观主,指玄山的主人,他一人掌控着整片东海的道门势力。除去那位坐在昆仑山巅俯视整个世界的道门掌教,他和南海、北海的两位观主就是道宗最有权势的三个人。儒释道三教,不知存世多少万年,自史书有载以来便是俗世界与修行界最庞大的三大宗派,也是俗称的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之中的三教,其中儒家内圣外王,儒生一心苦读圣贤书,志在达济天下苍生,故而与俗世间牵扯最深,影响力也最大,在东海、南海的俗世国家里都被帝王立为国教。道门立教于北海昆仑山,证道为长生,善炼丹药、卜卦、祈雨、观脉。相对儒家,道门对涉入俗世的**不大,然而在修行界中的影响极深,道门功法高深超绝,占据的洞天福地也最多。佛门相对低调神秘,立教中土须弥山,雷音寺上不见天光,只现佛光,佛宗割据中土大陆,偏安一偶,中土俗世皆为佛教信徒,故而儒道两教势力在中土极为稀薄。
张东海一身青色的道门正统道袍显得极为陈旧,上面满是尘埃。他身材不高,踮起脚尖远远看着岛上灯火通明的小镇,样子显得有些滑稽好笑,全然没有半点道门领袖的威严气势。他不太喜欢这个桃花岛,哪怕这座小岛是东海道门千年来最重要的棋局中的一子,张东海总是觉得这岛上的凡夫俗子粗鄙不堪,行事凶狠彪悍,对伦理道德漠然。这里离东海道门的福地洞天指玄山不过几千里的距离,他原本会直接从这里掠过,飞回自己的宗门。但是这桃花岛上,有一个笑声爽朗市侩精明的大汉,在镇里菜场的肮脏巷子里开了一件面馆,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烧的羊肉面堪称一绝。张东海觉得,光凭那一碗肉香四溢筋道十足的羊肉面以及能够厚着脸皮去蹭上几坛汉子私酿的粗劣黄酒,就值得自己的一趟逗留了。想起壮汉每次黑着脸坐在一边肉痛自己的藏酒,看着自己大吃大喝最后红着脸怒骂自己不要脸的样子,张东海都会忍不住想笑和心中一丝暖意,这种感觉很好,他也很珍惜。修行之路漫长而孤单,修为境界越高,往往也越是冷清寂寞,而且他贵为东海道门的观主,宗门福地洞天之下弟子客卿等修士上千,偌大的东海大陆俗世与修行界中需要他去决定的事务极多,身处他的位置,不可能不寂寞。然而张东海觉得自己很xìng yùn,他有一个相伴一生互相敬重的道侣,有两个天资聪颖的子女,其中长子张指玄更是东海千年以来修行天赋最好的璞玉。虽然如今世间局势跌宕,暗潮汹涌,不祥之兆近年频现,一个可以预见的大争之世似乎即将拉开序幕。但张东海的心里仍然很平静,他相信自己能够妥善处置好一切,比如眼下的这座小岛。后天就是九月初九,时间快到了。
他要去找他的那个好友蹭上一顿饭,然后再去岛上最高的那座七层楼的道门酒肆里取一样东西。最重要的是,他必须亲眼确认一下,一个存在于如今历史之前的东西是否依旧如初。
这是道门在东海最大的秘密与布局之一。
修行界人所周知东海道门极擅长酿酒,出的美酒与东海大陆最东方那座小小的诸侯国里一座巍峨书院的美酒可以齐名。道门弟子每多好酒,既能酿,亦能饮。五百年前称得上道门史上才华风采最高的掌教太白便是斗酒成诗百篇,更有那举杯与天地对饮一气攀登破那三十二重天境界的旷世之举。道宗势力庞大,历任掌教多是冷厉果断的枭雄角色。如今道宗的掌教二十年前在上任老掌教李冉飞升渡劫失败之后继任上位。背景极为神秘,姓名更是不知,修行界中谣言皆说是一个年纪尚不过而立的目盲道人,不知其境界修为,现任掌教也从不出世,根据昆仑山中流传的来讲,似乎只是终日孤坐云海。
张东海身形一闪,下一刻出现在镇上的一条小巷里。小巷子里颇为热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xiāng zǐ里传来悍妇的咒骂和小孩的哭声,混杂着男人们喝酒时而爆出的爽朗大笑,巷子里饭菜的香味和阵阵酒香混杂着地上的鸡鸭屎味和着浓厚的鱼腥臭,最终汇聚成一股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张东海走到那间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小面馆前,他听到汉子粗厚的嗓子怒声喝道:“隔壁赵老六家小孩都会跟着他出海捕鱼了,去年还整天窝在巷头拿手指涂地上的鸡屎玩儿呢!我家小玉,不比那呆头愣脑的小崽子聪明一百倍?咋地,我家闺女是个女儿家,想读书就不行了?谁立的这规矩?那老先生敢不教我闺女儿识字,老子明天就去把他胡须全拔了!”
一个女人怒骂道:“就你横!你这么横,你咋不教闺女儿识字?就知道嚷嚷,人家先生又不是就不教小玉,县太爷家的千金想要去书院里跟着读书,老先生不是也没同意嘛!”
张东海推开木门走了进来,看着那个被媳妇训得乖乖闭嘴的壮汉轻声笑道:“这陆大嘴,又惹嫂子不开心了?我看你还是惯得他骨头轻了,我这兄弟是个贱脾气呐,一犯浑使犟的,嫂子你也别心疼了,下次拿起毛竹板子抽他就是了,他皮糙肉厚的,不多打打也不长记性啊。”
汉子和女人看到张东海都是一愣,女人笑吟吟点头同意,说道:“说的可不是,我也觉得就该敲打敲打这头臭脾气的犟牛!来来来,东海快坐!别傻站着了,又一年没见了,你这道袍咋还是这么脏呢也不洗洗?要不先脱下来嫂子帮你去洗咯,我帮你把你当年穿的那些道袍拿出来,洗干净咯一直放着呢!你还愣着干啥?去给你兄弟拿俩坛酒!我去给你们炒几个菜!”
陆大嘴眼睛里却全是喜悦,他快步走上来,一拳轻轻捶在张东海胸口,张东海装模作样踉跄两步,许久未见的两个汉子接着便一起笑骂着坐下,两人都扯着脖子一通讲,仔细听全是些乡邻无赖爱说的一些粗鄙至极的下流话。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兴许是骂尽兴了,陆大嘴从灶台上拿出一坛酒放在桌上,又拿了两个瓷碗,分别倒满。张东海也不说话,举起一口饮尽,这酒是陆大嘴自己酿的粗劣烧酒,劲大味烈,辣口至极,张东海嗜酒,修行至今两百多年,不知饮过多少美酒佳酿,然而每次来这陋巷里和眼前的友人喝着最粗陋的烧酒,却是他最满意的时候。张东海被这一碗烧酒下肚,如火从喉咙烧到腹中,一时间微微有点发懵,缓了会儿才开口笑问道:“前面门外就听你俩说,咋了,小玉这丫头,去年来还喜欢爬到我头顶求着我带她飞到天上抓云朵呢,怎么现在突然开窍了,想读书做学问了?”
陆大嘴一想起这事,两条浓厚的眉毛就纠在一起,苦着脸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