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起,余牧二话不说便接着开始捶打。工家锻造术讲究的是火候与经验的积累,神匠技艺同样是水滴石穿的精力时间浸泡酝酿而成,巧夺天工的秘传法门技式固然重要,但是没有炉火纯青攀登化境的醇厚基础,是断然没有神兵出世的。
重瞳子第一次拿起铁匠的锻锤,全无经验可言,只是执拗地照着纪开阳所说的那样捶捶敲打,没过一会儿,余牧已经满身大汗。酒窖里生存长大的奴童,如今指玄洞天枯山上的少年,学着周围铁匠学徒的样子,脱去了上衣,露出了不怎么壮实但已经有几条肌肉轮廓的身板,边上有个扎发髻的青年看了笑道:“你这小身板,捶打两炷香手大概也就提不起这锻锤了。”
余牧抬头一看,那个被汗水和火光映得满脸发光的青年朝他洒脱一笑,“你这姿势就不对,比起我们来费更多劲,虽说都是师兄带师弟,但是我也不知道你能坚持几天,若是你自个儿也想日后通过工家考核成为工家子弟册上的一员匠人,那就放大你那双眸子看着这里我们几个是怎么捶的,铁匠敲一辈子的铁,倘若这祖师爷传下来的锻铁姿势都没站对,怕是没几年手臂就得废咯,这就是所谓一势二气三功夫的说法由来。”
余牧仔细看了下周围匠徒的捶铁姿势,发现果真有些不同,匠徒们锻铁时身躯与双臂显得极为协调,每一下举锤的高度几乎都在同一个高度,锻打下捶时也不尽是死力,往往在触及锻打之物时已经放力,暗有一丝借力打力的巧妙。余牧向那扎发髻的青年道了声谢,看着那青年与全神贯注正在锻打的纪开阳,调整身躯姿势,继续锻打手中的黑铁条。
差不多半个时辰的锻打之后,余牧的右手臂已经近乎无法举起。余牧极能吃苦,饶是凭借一口气和强大的意志支撑到现在,看着手中那块已经千锤百打之下毫无变化的黑铁条,少年满头大汗,然而重瞳之中光彩焕发。余牧体内自然运行起鬼经中的运气法门,淡淡的暖流从少年毫无感知之气的气海中流向右臂,一股惬意舒适感升起,余牧发现自己近乎僵硬疲乏到了极致的手臂已经慢慢恢复。余牧看着手中那纹丝不动的黑铁条,或者说是黑剑,心中没有沮丧,反而感到一丝说不清楚的欢喜。
少年没由来的觉得,手中的黑铁条若是有灵智,此刻也是欢畅喜乐。
余牧缓了一会儿,把乱七八糟的杂念抛之脑后,面色平静沉稳,继续开始锻打。
铁匠铺的主人宋褚律看着那个第一次锻铁便硬生生坚持到现在的少年,铁匠脸上面无表情。匠人身边,一个负剑的道人笑道:“这小子精气神倒不错,不过他运行的心法着实古怪,似乎不像是自己操控,天府、少白两个位于手少阴周天命脉的穴位被滋润顺通,这等奥妙似乎不似一个只有一重天境界的修士能有的气机运转法门。”
宋褚律冷声道:“我只是个工家的锻师散修,除了打铁锻物,别的一切与我无关。”
负剑道人正是那侍剑楼的楼主,东海道门实力最强的剑士曹厝,曹厝玩味问道:“那这小子手里那把剑,你觉得怎么样?”
宋褚律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下意识的动容,铁匠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明明就是普通的劣质古砂铁的质地,只是又不太一样,锻造之道自古流传至今,历代先祖早已常识过世间几乎所有能发掘的金石铜铁,识辨百钢更是匠人儿时入门就要随师父掌握的东西,但那把黑铁条,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铁匠宋褚律称为黑铁条,侍剑楼楼主曹厝则称之为剑。
曹厝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这个剑意昂然尚未到自己巅峰的御剑道人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依旧沉稳捶打,汗水满身的少年的背影,曹厝开口道:“我和你相反,我不懂锻造,道门的经义奥妙我也都快忘得干净,我曹厝只会使剑。这余家小子有剑道的天赋,不过没有剑士的气魄。这人世间的天下百兵,不知道日后这小子除了那葫芦之外会使什么兵器。”
宋褚律不以为意道:“谁说修士一定要用兵器?昆仑山上那个瞎子不就是两手空空折断了那座通天的青铜柱?”
一身傲骨的剑客想起了宋褚律所说的那个人做的那件事,心中升起敬意,于是不经意弥漫出来的剑意尽散,长久无言。
炉室里热火朝天,所有匠徒都全神贯注地捶打,流淌的汗水很快蒸发,于是又有汗雨流淌而下。
曹厝突然笑道:“这小子打铁的腔调还不错,有点狗模狗样的。”
把打铁姿势称为狗样明显惹恼了一旁的宋褚律,那铁匠面色不善,大声骂道:“你他娘一个就会打架的剑客懂个屁,这小子姑且算有一丝天赋,不过还是十万八千里。”
那不苟言笑的匠人继续说道:“工家锻造之术随着工家历代祖师流传至今,世间历史上出过三十二重天的圣人很多,可真正锻造出滚滚天雷风云涌动夺天地造化妒忌的神兵有多少把?大宗师又出过几个?我辈匠者以锤锻百兵甲胄,何尝又不是锻造自身?你们三教九流中人一心只证大道,可大道是什么?长生不老还是破界飞升?我一介匠人,反正搞不懂,也不稀罕。你们觉得实力和修为是大道,我觉得心中匠心手中技艺是大道。”
“所以说世间多寂寥,大道不相通啊。”那个负剑的中年道人由衷感叹道:“譬如我觉得世间无道,尘世于我,无拘无碍,唯有手中三尺青锋,一人一剑,仅此而已。”
宋褚律突然问道:“你为何把那根黑铁条称为剑?”
曹厝反问道:“你锻打了一辈子,东海数一数二的锻师,此生铸兵甲无数,连你都会看不出来?”
那铁匠陷入沉默,皱眉不语,思索许久才摇头道:“真的看不出来。”
曹厝放声大笑:“逗你玩呢,其实我也没看出来,但我觉得这玩意儿挺像剑的。”
宋褚律面无表情。
一个沉默的铁匠,一个负剑微笑的道人,随后都默默看着那个饶是力竭体乏却硬是不歇的铸剑少年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