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与新西兰之间飞来飞去,他疲惫不堪。然而却是放不下楚瑜。现在才真正明白,当他从酒吧带走楚瑜的那一刻起,他和许多人的命运就此纠缠,绵绵无期。
终于门被打开,他看着这个守护了楚瑜十一年的男人走进来,步履从容,坐在他的对面,姿势放松,表情严肃。丝毫看不出他是一个随时会死去的人。
他一直想近距离得看看他,八年,他一直关注着他在中国的发展。
在爱情的抢夺战中,他拥有权力和地位,宋仕豪拥有势力和手段。他们都蔑视法律,然而宋仕豪甚至蔑视生命,当他真正抢夺,更不惜用他人生命威胁。然而,当楚瑜深陷危险,他更加枉顾自己的生命。
宋仕豪这样的强势,他不知道他今天来是要宣布怎样的结果。
“你好。”他开口,在这间外交官办公室,他是主人。
宋仕豪向他点头致意。之后是长久的沉默。当他再次想开口时,被宋仕豪制止。
“还是我来说吧。”他交叠了双腿,下颌微含,正视着他,“你带楚瑜走吧。她是属于你的。”
古邵杰有些吃惊,然而却也平静的看着他,想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八年的时间太久,过去了便没有什么可以『迷』恋的了。我因为不明白,所以沉『迷』。带给彼此太多的痛苦,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经历这许多我终于知道在我身边她不会幸福。我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危险。如今她为我生下孩子,我便再无遗憾。”他顿了顿,微笑,“她是你的妻子,属于你的家庭。我带给你们的所有伤害希望你不要怪罪于她。我也知道你不会。你明天便带她走,机票我已经买好。从此以后,我唯一的亲人便是我的女儿,我和她与你们将永不联系。我再不会踏上新西兰半步。”
宋仕豪起身,在他办公桌上放下两张机票。“请你好好待她,她是天下难得的好女人。”径自离开。好像专程来这里,不过是为了下一个命令。
然而这是他愿意用生命来服从的命令。
古邵杰轻轻握起机票,俊秀的眉头别起,一时无言。
楚瑜的命运仿佛就这样被他的命令和他的默许决定。然而谁又知道,是不是上帝在假借他们的手,裁定楚瑜的将来,也裁定他们自己以后的人生。
楚瑜默默坐在园子里,那些茶树开出淡淡馨香的小小白花。她好多天没有见过她的小女儿了。不知道她长大了点没有,不知道她变样子了没有,宋仕豪甚至没有告诉她,要为小宝宝取个怎样的名字。她很想她,想抱抱她。她还没有亲自喂『奶』给她。
隐隐约约的明白,又隐隐约约的『迷』糊着。好像大家都知道故事走到了结局,只有她一个人还在梦中。
宋仕豪走来,默默在她身边坐定,她才恍然察觉。
他看着她,用她熟悉又陌生的眼光。眼神那样激烈,仿佛是要把她刻进视线中。
“楚瑜。”他微笑起来,“谢谢你肯生下她。还记得吗,我说只要你愿意生下孩子,我便放手。现在你自由了,可以回去你的家庭。我再不会强迫你,你终于可以逃开我了。”微笑渐浓,眉宇间却是化不开的哀伤。他的眉头与眼睑,中间仿佛有着一片天地,漫漫的要下起雪来。
然而雪这种东西,最后一场下在春天,却来不及等到春天真正来到。百花盛放的时候,没有人记得雪的全名其实叫做雪花。不能开在春天的花。他们的爱便是一场雪,春天来了,便要融化,化成水涓涓细流。或许记得,或许忘记,反正无处寻痕迹。
她低下头,眼泪流出来。心中纵便有千言无语,也无从说出口。
“我会好好照顾女儿,用全部的生命来爱她。我会努力活着,直到她长大。即使脑袋中的这颗子弹也不能不听我的命令,你知我是霸道的。”他轻笑。
然而只是惹来她更多泪水。
宋仕豪看着她。就是那样用尽全力的看着。她怎么会如此美,看了这么多遍,看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梦中也有她。为什么怎么看,还是美?
是不是她太过美好,根本不容他最终拥有。然而曾拥有过,已是他的幸运。她爱过他吗?十七岁的她懂得爱吗?她对他只是依恋吧。他霸占她的世界,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除他以外的男人。八年后的再次囚禁,他抢夺她,强迫她,她更加不会爱他吧,只怕连依恋也消逝了。有恨吧,有怨吧……反正不会有爱。
只要她可以活得好,他可以放手了。醒过来看见她好好活着的那一刻,他有多么感激上苍。他可以什么也不再计较,放开她,也放开自己。
不再舍不得,即使舍不得。
“楚瑜,”他终于忍不住走去她身边,“我可以最后抱抱你吗?”她应该不会吝啬一个怀抱吧。
楚瑜抬头,慢慢站起来,仰望着他,倚进他怀中,沉重的哭出来,哭声像是千言万语,悲伤而激烈。不再压抑,在他面前不要压抑。只想放声大哭。
宋仕豪抱紧怀中娇小的楚瑜,听着她哭,眼神望向远方,泪水流出深深的眼眶,顺着脸颊上滑落。楚瑜,你哭,可是为了我么?
从此再也看不到你,从此再也无法拥抱你。我在天地间发誓,愿意以生命交换,只要你还活着便真正放开你,放手虽然痛苦,然而我怎么敢不守承诺。我可以成全你的幸福吗?就请你忘记我带给你的所有痛苦,就请让我这样来爱你。
他终于开始重重的啜泣。互相拥紧。
入夏的茶巢居,到处淡淡的花香。他们相拥哭泣,用最虔诚的泪水祭奠他们的离别。各有心思,只是互不了解。有些话,总是不能说。
哭出声来吧,上帝给了这种允许,因为他已提前给了太多痛苦。
楚瑜终于离开中国。回去新西兰。一头短发。她把长长的头发剪断,留在中国,留在茶巢居。
一头短发看来更加年轻不知世事。只是那样一双眼睛,是谁也无法不去猜测的幽深。
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上车前回头看见的宋仕豪,远远的屹立不动。没有表情,像是一座山。她终于再不能依恋他,他也许会在某一天死去她却毫不知道。他终于没有要她留下来。
而她,怎么留下来?
她只是深深的哭泣着。邵杰却把她拥进怀中。她哭的更厉害了。
她只会哭泣。她多么想要逃开。不在他们任何人身边也好,能逃开多好。
她很快恢复习惯,适应了新西兰的生活。她的孩子们时刻担心着,怕她再次消失。韩韵长高了。长得越来越像她。只是有些小姐脾气,然而心地很善良。
她常常想起她在中国的那个小女儿。她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连她小时候的样子也不记得。宋仕豪是决心不要她想念她,阻隔了一切怀念的途径。然而一个妈妈怎么会忘记自己的孩子?
仕豪像往常一样,甚至更加爱她。有时她不敢回视他的目光,她忽然承受不住深情。
“妈妈,是你画的耶。”
她怔怔的站起来,韩轼和韩冰早已乖乖上车要去上学,这个小调皮又在房间干什么。
“宝贝,要迟到了哦。”她轻笑着。
她走去古邵杰的书房看见自己的小女儿兴高采烈的扬着手中的几幅铅笔画。楼下传来司机的亲切呼唤。
“妈妈,韩韵乖乖上学去了。”女儿把画纸『乱』七八糟的塞回抽屉,嘣嘣跳跳的下楼。车子发动的声音。
她走去书桌,轻轻整理那几幅画。她刚来新西兰的时候画的,那时候的画笔多么拙劣纯朴。抽屉里『露』出一个纸袋,斜着一张纸,赫然她的一寸照片。十七岁的笑脸。
她惊讶的抽出。翻看。一张一张。
眼泪滑落。
原来他都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一直知道。他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世她的十七年她的所有,他也一直知道宋仕豪,几乎知道他的所有,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她……
她为什么奇怪,她竟然忘记他的身份。她不该奇怪。
没有责怪,没有怨言,什么也没有。只有泪水。她轻轻啜泣起来。忽然觉得很陌生,这世界好陌生,没有外婆的世界好陌生,她活在一个被爱她的人遮掩的世界里,不论是宋仕豪还是古邵杰,她从来无法真实的看清。她被这样的认知击溃,瞬间想要逃离。
抬头看见古邵杰,他倚在书房门口,看着她。他泪流满面,轻轻抽泣。
她冲出去书房,冲下楼梯,冲出大门,不管身后焦灼的喊叫和追逐的脚步声,踏着堆积的落叶,沿着绿树葱笼的街道一路跑远。一路泪水。
“楚瑜,楚瑜,听我解释,听我解释!”他在她身后悲戚的喊叫。
外婆。外婆。你不要带我走吗?带我走好吗……她奔跑着,仿佛那是跑向天国的路。
“楚瑜。”他终于追到她,在落满树叶的街道上抱着她跌倒。
“原谅我,原谅我。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他流泪吼叫,楚瑜面『色』苍白,只是哭泣。“原谅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爱你。别离开我。没有你我情愿不要活。”他坐在地上,拼命抱紧她,“我知道他一直在找你。我怕你离开我,你知我有多害怕吗?我的八年也很痛苦!为什么你会走到我面前说带你走呢……”
楚瑜闭紧双眼,无可抑制,号啕大哭。
美丽的树木倾听着,不时有落叶飘然飞下,旋转,轻摆,像一支优雅的舞,终于落下。
他轻轻抱起她,走回去,走回家去。
有些故事不能结束,却只能散场。
“爸爸,我究竟叫什么,宋思瑜,宋唐,宝宝,还是hellen?”秋千上,一个小小孩轻声问着坐在旁边的男人。
“不管你叫什么都是爸爸的乖女儿。”男人宠溺的看着小小孩噘起的嘴。
“为什么我有这么多名字,却没有一个妈妈呢?”小小孩又问。
男人没有回答。看着她,抱起她,放在腿上,搂进怀中,紧紧抱着。
小女孩不再说话。因为她感觉到爸爸的忧伤像一首哭泣的儿歌。
是什么样的妈妈抛弃了爸爸,是什么样的妈妈让爸爸身体哭泣脸上却没有一滴泪?
她是第一次向爸爸问这个问题,关于妈妈。
从此她再也没有问过。
有一天,我会自己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