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钟以前,他只是跑到我前面去了。”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两手背在身后,互相用力地掐着。
“这么说也没什么错。但再也见不到了,活着见不到,梦里也见不到,死去了还是见不到。人死了是一阵烟,一堆灰尘,风吹过去就散了。哪有什么永生和复活呢?死去的人怎么可能重现?都是胡说,都是活着的人在自娱自乐。”
“够了!你不是她!梅梅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不服气的我暴躁地冲着面前的女孩大吼大叫,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我当然不是她。因为我是你。你陪自己玩了一场骑马打仗的游戏。”她对我的狂躁无动于衷,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回去吧,人不能做太久的梦,就像不能把太多时间放在回忆过去或忧虑未来上,不然会飘到天花板上的。”
回去?可是回去又怎么样?整个世界就像此时此刻的一片白色般寂静,像我一个人孤零零住着的小房间,狭窄逼仄,墙壁包围与挤压,寒冷肆意蔓延。除非自欺欺人,在这里丢掉任何东西都没有找回来的可能了。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连不断推石头上山的周而复始都没有,根本不存在这种稳固。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死呢?活着也没有什么希望,死了也还是空空一无所有,人该往哪里走呢?
“韦韦,你怎么了呀?”
有人在拿着纸擦我的脸。是的,睡着,想着,我又哭了。她动作又轻又快,而我的身体沉得很,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了,一口气都喘不过来。有几次生病发烧时都是这样,人成了一块不能行动的肉块,能感知正发生的一切,却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韦韦,你别怕,我在这里呢。要不,醒醒吧?”她把手伸到了被子里,轻轻捏我的肩膀。一股急速的回落感,我好像是悬浮在什么地方的人,带着不安的恐惧,正渐渐下降,落回某个确定的地方。
等我抽着鼻子睁开眼睛时,姐姐将我扶了起来,还在我身后垫了块硬硬的枕头,好让我躺得舒服一点。你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做噩梦了吗?她又抽出一张纸来,想递给我。我没接,而是下意识地在被子里摸了摸腿和肚皮。只有贴身的秋衣秋裤了。
“流氓!你脱我衣服裤子干什么!”
这就是我醒来后的第一反应,好像把睡梦中冲自己大吼的戾气带回了现实,伴随着被人发现或窥视的羞耻。我最讨厌别人看着我哭了。哭是最丢面子的,还是在姐姐面前。
“白眼狼。”她将准备递给我的纸丢到我的脸上,连同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一整包纸巾。丢完了就扭过头,气呼呼地穿过黑魆魆的房间出门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哭着从被子里冲出去追她以后,我对自己更失望了。每次都清楚她是为了我好,可还是一次次地故意惹怒她。
“滚回你的被子里去。”她吸了吸鼻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不穿鞋就到处跑,这不是在你自己家。你永远都不听。要不是弦弦不在了,我一点都不想管你。”
她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提弦弦了。除了边哭边道歉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好久没把她气得掉眼泪了,今天还是过年,我刚才说的那句话简直不是人话。我才是流氓无赖,她没错,就是白眼狼,她对我从来都不该有那么多义务。
她到底是和我回了房间,大概是想把我送回被子里吧。
“衣服裤子是哥哥帮你脱的,我只是给你铺了床盖了被子。你不信就穿衣服下去问他,他在陪爷爷打麻将呢。”她把我推回了床上,又一次帮我裹上了被子。外面冷极了,穿成这样只呆了一会就瑟瑟发抖。
“下次谁都别管你,管你了还要被你骂,谁白白遭这个罪啊?就看着你这样傻乎乎地趴在外面好了,冻死拉倒。”
我瑟缩着,用袖子擦眼泪。看到我这副模样,她皱了皱眉头,跪到床的边缘,伸直身子,一把抓到了落到床里面那侧的纸巾,重新给我抽了一张。拿这个擦吧。她说。多大人了,还当队长呢,就这点出息。
等我把眼泪擦干以后,她帮我把毛衣递过来了。我劈里啪啦地套上,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静电的声音。太阳彻底沉下去了,房间里只有一点点幸存的光。她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我是做梦了。”
我承认了,并把整个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没说什么,起身来到床头,搂住了我的脖子。我以为她要掐我,大概是我觉得她有这个资格狠狠掐我一顿,掐到半死都不算完事。但她没有,只是用毛茸茸的袖子蹭了蹭我的脸。
“我说话有点刻薄了。不是有意要提弦弦的。韦韦永远都是我弟弟。”
“你别道歉。我一点都不好,也不配做你弟弟。”我将手往头上抬了抬,她紧紧抓住了。有点冰凉,我好难受。
“姐。”
“我在。”
“你打我一顿吧。我好欠揍。”
“知道就好。”她笑了,“记下来吧,以后有机会一起算账。”
“那你一定要记住呀。”
“忘不了。”
“但是……”
“怎么了呢?”
“活着好没意思。但我又好怕死。”
“哦。”
“一想到人要死,我就不想动了。”
其实不太应该说这种话的,“大过年的”。爸爸要是听到了,虽然不会像以前那样抽我,但肯定也会叫我闭嘴。我先前提死是好玩,可现在早没有那种幼稚了。
“韦韦不会死,我们还能活很久很久呢。”
“活再久又怎么样?还是要死。”
“那么,我陪你,陪你走到最后。韦韦先去,姐姐再一个人来找你们,可以吗?”
“不要!姐姐,你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我又喊出了声,但不是那种暴戾,激烈之余倒有点哀求,“求求你了,你不用再保护我了。”
“你这么说姐姐很高兴。韦韦到底还是长大了呀。”她把下巴贴在了我的头上,“虽然有时候还是很讨嫌。”
“你肯定更喜欢弦弦吧。”
“你们俩我都喜欢。”
“那要是两边打仗,不分正义和邪恶,我和弦弦各在一方,你支持谁?”
“什么乱七八糟的?比你那个梦还要中二。小男生。”
“你回答我。”
“我可能会有点想去弦弦那里吧,但最后十有八九是到你这来。”
“骗人。”
“不骗你。”
“那你肯定是觉得弦弦很厉害,我一点用都没有,所以才想来帮我。就像唐僧永远向着猪八戒这个傻徒弟一样。”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她笑出了声,双手从脑后伸过来揪住了我的脸,“来,我帮你把脸捏大一点,这样才像老猪哦。”
我哼了一声,并不怎么像猪叫。
“不过,我还是希望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但就算分开了,亲人也还是亲人。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说着,她做研究似的地揪起了我的一撮头发,“你别觉得自己不如弦弦。他始终是他,你也始终是你,你们的性格不一样,没什么不好。大人的确老是夸他,但韦韦很优秀,有的事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弦弦也做不到。”
“是啊,比如惹你生气,比如缩在被子里不肯起床,比如一遇到事就哭哭哭,一点主意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呢?知道害怕的人才知道勇敢。怕死又有什么呢?连自己生命都不珍惜的人一定不会珍惜别人的生命。你比你自己想得勇敢多了,而且一次次地证明给了所有人。就是因为你跟我说了你的梦,说了那些话,我才觉得韦韦是真的长大了呢。”她像洗菜似的揉搓着我的头发,还好今天回来之前认认真真洗过头了,不会很油腻,大概是这样她才会这么兴高采烈地揉吧,“韦韦呀,‘不管在这个不可理解的世界上是多么愁闷,这个世界仍然是美好的’。一年前你告诉我,你要退出文学社,去足球社参加校队,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5]
“你不高兴,我不仅跑了,还麻烦你去帮我退社。”
“才不是呢!拉你去文学社是怕你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但你有了自己的决定,而去是选择重新回到球场上去,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就是在那天,我相信了刚刚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是美好的。”
她扒拉了一下我的耳朵,像是逗一只乖巧的柴犬。
但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重回球场。不是为了继承弟弟的梦想,也不像是因为老叶的极力邀请,更不可能是因为米乐——他倒更像是为了我去踢球的。是我喜欢足球吗?我只能说“还行”,没那么喜欢。有时人总是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而其他人却会给这种自己都弄不清的事赋予许许多多的意义。然而只要能让姐姐高兴,我就很愿意继续踢下去。尽管已经到了最后的半年。
现在肯定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她的,以后嘛,也许可以再跟她聊聊。正想着呢,我的手机响了,是个视频电话,米乐打来的。
“姐姐姐姐姐,你帮我接一下!我,我去洗把脸!”
我把手机丢给了姐姐,赶忙掀开被子。要穿鞋呀!在点击接通按钮前她还不忘叮嘱我。放心吧,我这回是穿了的,虽然同样急得要死。我可不能让电话那头的他看到我是一副刚睡醒还红着眼睛的样子。
于是,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怎么想生和死的事。
[1]鲁迅《呐喊》自序:在我自己,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迫而不能已于言的人了,但或者也还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罢,所以有时候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委婉了一点,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2]前两句出自文天祥《正气歌》,前文已表。后一句是岑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的末句:“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3]此诗出自日本能剧《敦盛》。讲述的是与自己的朋友为敌并最终战死的少年平敦盛的故事。后因作为织田信长的辞世诗而更加著名。
[4]出自《水浒传》,是鲁智深坐化前留下的偈语。全文是“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5]此句是俄国作家蒲宁的名言。第二卷第11章时岳隐也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