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邙山之巅 17(2/2)
作者:书香满室
也道,
“然大军涉险,却是不可不慎。可多遣斥候于前开路,一是探明沟壑险阻,留明记号,及时报于后队闪避。二是清除东虏的哨探阻马,勿使敌得知我军动向。如此,方得万无一失。”
若干惠道,
“既是如此,我军可漏夜进兵,潜行至高欢大营外聚集列阵,待天明之时再突袭之。如此一来我军长途跋涉后可得休息,待养精蓄锐,气力回复之后再战。二来天光已明,便于大战。彼时敌忙我暇,敌乱我整,必一战胜之!”
西魏群雄众志成城,群策竞献。几番议论下来,不仅重振信心,气壮志满,更提出了下一步的军事行动方案,并逐渐完善,使之变为一个可行的计划。
宇文泰见状心中大悦,道,
“好,就依诸公之议,夜袭高欢大营,与东虏决一死战!若诸公更无他议,某这便发令了。”
帐中诸将一时人人正襟危坐,目中精光闪烁,等候宇文泰下令。李辰略一犹豫,还是硬着头皮长身行礼道,
“职下与诸公同心,誓与东虏决一死战!然还有肺腑之言,请大丞相及诸公斟酌:夫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今敌强我弱,不得已行险求胜。然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此战倘有不预,还望大丞相早为计备。”
李辰一言方落,帐内气氛瞬时一冷,诸人的眼光各异,一时都往他身上瞥了过来。李辰在群情高涨的时候,却突然开言告诫如果这次出兵一旦有不利局面出现,须得早做准备。这番话本意没错,但此时说出来却似给大家当头浇了桶冷水。若有心人抓住他的话做文章,一个大战之前“危言耸听,动摇军心”的罪名是逃不了的。
李辰话语既出,却似心头大石落地,却是分外平静。当下再行一礼落座,面上殊无色动,似乎全然不理会众人投射过来或赞赏,或担忧,或愤怒的各色眼光。
此刻大帐内一时寂然,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了当中上座的宇文泰。只见宇文泰面色如霜,冷声道,
“倘使庙算既可得胜,还要军士力战何为?何况兵行诡道,往往以奇致胜。若一味惧险求稳,吾等固守关中便是,何用兴师东讨?今日吾意已决,即行乘夜出兵,险中求胜。倘有不预,全军唯死战以报国恩!如遭败绩,余自率亲卫为诸军断后!”
宇文泰话说到这个地步,已丝毫没有可以置疑的余地。帐内诸将皆神情凛然,危坐静候。
只见宇文泰肃容下令道,
“命全军今夜子时起身,全军饱食,衔枚出兵。…”
宇文泰伸手取过佩刀,直指面前的木盘上模拟的邙山地形继续下令道,
“阿六拔(韩果)率斥候当先而行,为大军开路。之后诸将以千人为队,依次而行。大军涉瀍水,经郏鄢陌入郏山,然后直趋高欢大营所在——翠云峰!待黎明时分,闻号一起出击!”
帐内众将齐齐拱手,轰然应诺。
西魏大统九年,东魏武定元年(公元543年),三月戊申。
夜幕深沉,月暗星稀。
整个天地如同是被一道厚厚的黑幕遮盖得严严实实,几乎不见一点光线。连绵巍峨的邙山此刻也丝毫分辨不出它伟岸的轮廓,似乎平空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在夜色苍茫的邙山中蜿蜒起伏的山路上,此刻似乎却有着些许不同寻常的动静。然而但当你瞪大眼睛细看的时候,却唯见夜色如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溶化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出丝毫区别。
但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会突然不经意地有一点光亮乍现。但还未等你凝神细看时,那一点光亮却已倏然而灭,整个世界又恢复了无尽的黑暗。这点光亮骤显骤灭,只在转瞬之间。如果不是眼底那道光影留下的短暂痕迹,会令人怀疑是否只是一时眼花使然。
然而如果你有足够耐心,就会发现间隔一定时间之后,会突然又有一点光亮在隔开方才的光亮后面一段距离的地方闪现,也是转眼即灭。然后再间隔一段时间,再在后面一段距离,会又是一道光亮瞬间闪亮……。
如果将这一个个此起彼伏的光点连接起来,就会发现这些前后闪耀的光点竟前后连绵数十里之长。如同是一只暗夜中潜伏的怪兽,身上的鳞甲正从头至尾有规律地依次喷射出星星点点的火焰。
又一点光亮在山路上突然闪耀。在光华乍现的瞬间,可以依稀分辨出一个人影的轮廓。这个人影负囊挎刀,手持一个筒状的灯盒。当他转动灯盒的外盖的时候,灯盒的上内外壁上的开孔相对,就将盒中燃烧的烛光显露了出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闪耀出一点光亮。然后他紧接着将外盖反转,烛火则又被筒壁遮盖得不露一丝缝隙,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黑暗中这名军士手持灯盒小心翼翼地向身后瞬间闪现光亮,却是脚步不停地向前行进着。在他的前面,却是模模糊糊浮现出一队士卒的身影。这些士卒排列成长长的两列纵队,手持各色兵器,但是他们的铠甲都被卷起放在布囊中背负在身后。他们的腰间都用一根长索拴在一起。士卒们轻手轻脚地在山路上行军,没有人发出一丝多余的动响。
当一段时间时间之后,光亮再次闪现的时候,已经位移到了后方数百步之外,一队同样装扮的士卒,其中最后的那人手持同样的灯盒,向着身后瞬间闪现。
随着点点光亮的闪现,一支大军的轮廓在黑夜中隐隐浮现。
这支大军,自然就是乘着夜色向邙山进发,准备发起突袭的西魏军。
在西魏军的最前端,是韩果率领的数百名斥候,负责为大军开路和警戒。斥候们分为前后两部,以最为骠捷精悍的二十人为尖刀居前,韩果自率其余斥候在数十步后为接应。
斥候们一身黑衣,和暗夜完美地溶合在一起,在加上他们行动矫捷机敏,竟是行如鬼魅一般难以察觉。这数百名斥候一路过来,像一把梳子一般,将行军路线前方和两侧细细篦了一边,连个飞虫都没放过。
这些前行的斥候一方面要探查路况,一旦发现陷坑、断崖、大石等可能影响到后续行军的状况,他们就会留下人手看守,并立即告知后队。一方面,他们要负责清理可能遇到的敌军哨兵或斥候。这要求他们不仅要在第一时间先敌发现敌情,而且要在尽可能不产生大的动响,从而惊动敌军大部的情况下迅速处置。
今夜西魏军的斥候们一路潜行,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走了半夜,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竟是一个敌军的哨探斥候也每遇到,简直顺利的令人难以置信。他们心中都不禁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莫道真是神佛庇佑,上天眷顾,该得我军成此大功?
前锋斥候们正行间,突然路侧的山坡上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光亮,但转瞬即灭。斥候们立时齐齐止步,就在原地下伏,手已经全都紧紧握住了刀柄。他们是全军的前锋,在他们的前方出现光亮只能是敌非友。
前锋斥候们观察了一阵,却未见有什么异动。领队的督将做个手势,除留下二人作为后应,其余斥候呈一个扇面向光亮曾经闪现处慢慢摸去。
斥候们行至前面,却发现这是一个座落在山坡上的小村庄。村庄很小,只零星散落着数间茅屋。
那督将指挥斥候们摸进村子,挨户搜查,却发现竟然户户空然,并无人迹。最后斥候们将当中的一间屋子团团围住,似乎只有这里面隐约传出几声轻微的响动。
领队督将轻轻拔刀在手,他摸到了屋子的门前。他静候了片刻,突然一脚踢开了屋子的柴门,然后一滚身已经翻进了屋内,同时手中刀挥舞得如泼风一般,只是护住自己的周身要害。
那督将滚进屋中,挥刀一阵劈砍,而屋中却似乎全无反应,竟似无人一般。他停下手中刀,立于当屋,凝神戒备。
这时,斥候们一涌而入,其中一名斥候手托灯盒,将光亮露出。微弱的光线将屋中的情形大致照个分明。
屋子不大,陈设也极为简陋。光亮转处,除了屋中拔刀在手,全身戒备的斥候们,就只见屋角蜷缩在一起的一对翁妪。两位老人皆已白发苍苍,身着黑色布襟,已经很是破旧,肩头上都是补丁。此时两位老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望着满屋凶神恶煞也似的斥候们,满面惊惧,身体只是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领队督将四下环视,见没有什么危险,便尽量和缓口气问二老道,
“长者勿惊,吾等乃是朝廷军士,为行军务到此,请问二老何缘在此啊?”
那老翁嘴唇嚅呐半响,方颤声将原委道明。原来二老世居邙山中的这个小山村。近来大军云集,战事纷乱,村里的青壮不是被征役,就是躲避战火去了。只有两位老人行动不便,留在家中。
领队督将耐着性子听老翁断断续续言毕,便再问一声道,
“如此说来,这村中就只有二位长者,然否?”
那老翁颤巍巍道,
“回…,回禀上官,确…确只余吾…吾二人……”
说话间,他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向屋侧瞟了一眼。那领队督将机敏过人,立刻捕捉到了老翁细微的神色变化。他顺着老翁的眼光望去,却见屋侧一角堆了一堆桔梗,当是引火用的。
那督将心下一动,他做了个手势告诫同伴,然后仍作平常与老翁叙道,
“吾等为履军令,无意中至此。适才行止唐突,多有惊扰,还请长者勿怪…”
他一边说话间,一边却悄悄地移步向那堆秸秆。那督将挪到秸秆近前,右手慢慢举起长刀,刀尖直对秸堆。此刻屋中斥候们皆注目着领队督将手中寒光幽暗的长刀,全神戒备。而二老此刻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仿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眼中充满惊恐。
领队督将静静地候了片刻,却是眉头一皱,只见他若脱兔一般突然用左手向秸堆里面探去。火光电石之间,那手已从秸秆中抽回,却是已将一个人生生从秸堆里拽了出来。那督将右手一扬,长刀已经搭上了搭上了那人的脖颈,就要狠狠割下……
就在此刻,只听
“啊…”
一声尖叫,却是一个年轻女子充满恐惧的声音。
那督将此时方觉自己紧紧扣住对方的左手满是柔腻,当下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后收刀退一步,赶忙放开了左手。
督将撤手,那人顿时扑倒在地上,就见她一身白裙,长发披面,伏在地上浑身颤抖,抽抽嗒嗒已经哭出了声,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众斥候不想竟然是个年轻女子躲在里面,还差点被自己的头领一刀杀了,顿时都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领队督将满面通红,匆匆向二老行了一礼,道一声,
“得罪…”
便匆匆招呼部下们退出了屋子。斥候们出得门外,领队督将方自暗出了一口长气。这时,一名斥候凑上来低声问道,
“这三人如何处置?要不要…”
说着,那斥候立掌向下一劈,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那督将心中一阵踌躇,此地深入邙山,离敌军各处营地都不远,如果为了防止万一,确实应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但是他们毕竟是军人,不是匪徒,是否真的为了保证大军行动的消息不被泄露,就要滥杀无辜。
不知怎的,那督将突然回忆起刚才手中那软玉温香般柔腻的触感,他不由心中一软,脱口道,
“算了。两个老者还有一个小娘子,应该也不是东虏的探子。再说这深更半夜的,他们还能传什么音讯出去?”
那督将把手一挥,下令道,
“继续向前探查!”
西魏军前锋斥候队伍经过短暂的停滞,开始继续向前潜行。而整个后续大军,全然不知这一简短的插曲。
却说西魏军的斥候们走后,那女子渐渐止住了低低的抽泣。她坐起身来,将长发拢到脑后,用一根丝带系住。
那女子侧耳聆听了一阵无外的动静,再来到门前,透过缝隙仔细观察山下的情形。山路上,西魏军前后联络的灯火此起彼暗,一一落入她的眼中。
幽暗的夜色,遮住了她清丽的面容,只是在光亮一闪的瞬间,照亮了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双眸,闪露出令人生畏的寒意。
那女子屏息注目良久。方回身对由自畏缩在屋角的二老行礼道,
“还要谢过二老今日回护之恩,他日必将厚报!”
说罢,她取出一锭金铤放在屋中的榻上,然后再行一礼。
之后那女子转身轻轻打开屋门,确认周围没有异状之后,方闪身出屋。她左右确认一下方位,然后轻身一纵,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