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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莫斯科去-第2部分(2/2)

作者:明天不在来

两旁长着一些草,可是都已经枯萎了。但在结着一层层的薄冰中,还能够看见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里缓缓地流着。

    叶平便又开口说:

    “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结冰的时候,这溪中的水清到见底,底下有一层层的水草平伏着,而且在太阳光中,随着泉水的流动,便可以看见十分美丽的闪着金『色』辉煌的一层层波浪。并且洋车夫常常喝着这里面的水。”

    “不长鱼么?”素裳大意的问。

    “不知道。虾子大约总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说:“一定有人坐在溪边钓虾了。”

    叶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着说:

    “只有北平才有这种遗民风度。”

    于是他们说了一些话又看着野景。汽车便非常之快地驶向一条平坦大路,五分钟之后便停在香山的大门口了。

    许多小驴子装饰着红红绿绿的布带,颈项上挂着念珠似的一圈铜铃,显出头长脚小的可笑可怜的模样。这时就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对嘻嘻哈哈的打着驴子跑过去了。

    于是驴夫们便围拢来,争着把那可怜的小畜牲牵过去,一面拍着驴子的背一面讲价:

    “一块大洋,随您坐多久。”

    轿夫们也上前了,抬着空溜溜的只有一张藤椅子的轿。

    驴夫抢着说:

    “骑驴子上山好玩。”

    轿夫也嚷着:

    “坐轿子舒服。”

    然而这三个客人却步行地走了。他们走过了这个山门,顺着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缨络岩。这里松柏多极了。并且在松柏围抱之中,现着一块平地,地上有三张石桌和几只鼓形的椅子。各种鸟声非常细碎的响着。许多因泉流而结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便继续往上走,一路闲谈,一路浏览,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来。从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见满山的树枝都覆着柔白的雪;而且望到远处,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并不是城市的街,却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叶平离开他的游伴,一个人跑到亭子的栏杆上,不动的站着,如同石像的模样,看着而且沉思着什么。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阶上,彼此说些山景,雪景,并且慢慢的谈到了一些别的。最后他们谈到小孩子。因此联谈到他的幼年。于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诉她,说他的家庭现在已和他没有关系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亲把他当作不肖的儿子,至于极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从宗谱上去掉。但是他并不恨他的父亲,他只觉得可怜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亲常常穷不过时还是向他要钱,他也不得不寄一点钱去。接着他便说他从前是一个布店的徒弟,因为在他十三岁时候,他父亲卖去最后一担田之后,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为的可以使家里省一口饭。他当时虽然不愿意,然而没有法,终于放下英文初阶,去学打算盘。他在这一家布店里,一直做了三年的学徒,这三年中所受到的种种磨难,差不多把他整个人生——至少使他倾向于马克思主义是有点关系的。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先生们对于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于比他高一级的师兄也时时压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内的事,并且有一天还陷害他,说是一丈二尺爱国布是他偷去的。这一切,当初,他是没有法子去避免,更没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后,终使他不顾一切地下了逃走的决心,那是因为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每月已经赚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来(他的床是扇门板),揪开他的旧棉被,并且——当他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忽然发觉一只手『摸』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裤带,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来了。于是那个先生才放手,却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个耳巴,并且恶狠狠地威吓他,说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还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这样,他第二天便带着九元钱逃走了。于是他飘泊到上海,在一个医院里当小使。过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个中学里当书记。又过两年他考进北京大学。那时候他的一个表叔忽然阔起来,把他父亲介绍到督军署当一等科员,因此他父亲认为他以后可以作官的,便接济他的学费,并且把他弄一个省官费送到日本去。最后他带点回忆的悲哀的微笑,沉着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小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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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裳不作声,她在很久以前就默着,沉思着,带着感慨地,同时惭愧地想着她自己的幼年是一个纯粹的黄金时代,因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爱着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

    她是没有经过磨难的。因此她对于洵白的幼年,觉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动了。她长时间都只想着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

    而且,当她看见洵白的眼睛中闪着一种热情的光,她几乎只想一手抱着住他,给他许多友谊的吻。其实,她的手,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着了。接着她听见洵白类乎宽慰的向她说:

    “如果我幼年是一个公子哥儿,我现在也许吸上鸦片烟都说不定……”素裳却不知觉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声音向他说:

    “但是,我从前是一个小姐……我们是两个阶级的。”

    洵白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来,并且空空看着她回答说:

    “那末,我们的相遇,我希望是算为你的幸运。”

    他们的手便紧了一下,放开了。这时叶平还站在栏杆上远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声的叫了他:

    “怎么,想着诗么?诗人!”

    叶平便转过脸,跳了下来,一面说:

    “那里!我只想着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个人便又踏着积雪的石阶,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个最高的山峰之后,才移步下来,又经过了许多阔人的别墅,便返到山门口,在石狮子前上了汽车。

    于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车急驶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胧起来了。广大的田畴变成一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颜『色』…叶平还继续着他的对于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谈起来。

    谈到了苏俄的时候,她带着失望的说:

    “我不懂俄文,因此许多书籍我都没有权利看到。”

    洵白便对她说:

    “日本文的译本,差不多把苏俄以及旧俄罗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译过来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说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对他说:“你肯教我么?”

    “当然肯。不过——”他蹙地眉头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恐怕在这里不很久。”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别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怅起来,默了许久,才轻轻的说:

    “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几天么?”

    洵白看着她,很勉强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说:“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两天也行。”

    洵白便答应她,并且说学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学一个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够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几次地伸过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来教我,”她说,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满着欢乐,并且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个骄傲地横在许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楼。

    她非常快乐的跑上楼梯,徐大齐便挽着她走进卧房里,一面说:

    “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这一个吻中,在她感觉到硬的髭须刺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忽然——这是从来所没有过的——非常厌烦地觉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摆脱的说。

    于是她长久的躺在床上想着。

    到莫斯科去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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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一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一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一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一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一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现出一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一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她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一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一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一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一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

    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一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一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一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一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

    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一样,一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

    在心里,只淡淡的索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一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一切。

    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个诗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一个含愁眼光,看着混饨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

    “这样冷,一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一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一面笑着进来了。

    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

    “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素裳便想到她的这个朋友,太天真了,并且太不懂得男人了。

    她常常都因为一种举动,固然这举动在她的心中是坦白的,毫无用意的,可是别人却得了许多误会去。其实她根本就没有男女之间的心事,一切男人的好的和坏的用意都在她疏忽之中的。就是对于天天把汽车送过来给她坐的任刚,她也和对于其余的男朋友一样,以为是一种普通的友谊罢了。然而在任刚——虽然这一个旅长,曾知道她是已经和别一个人同居了一年多,却也不肯放松的时时都追随着她。她今天又坐他的汽车了。对于她的这行为,素裳曾说过许多意见的。这时又向她说:

    “那末你今天又和任刚见面了。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说。”

    “不过你要知道,在你是并没有给与他什么东西,在他却好象得了许多新礼物去。一个女人的毫不在意的一举一动,常常在男人心中会记着一辈子的。”

    蔡『吟』冰不回答,只活动着两只反小的脚,过了一会才重新嘻笑说她带来的新闻,似乎这新闻又使她觉得快活了。

    “我说值得跑来的便是这一件事,”她差不多摇着全身说:

    “你听了就会觉得这一辆汽车并不冤枉坐。”接着她便说她在昨天下午,当夏克英吃着梨子的时候,她忽然发觉到——那个抱着不同居的恋爱主义的沈晓芝,在她的腰间,现着可疑的痕迹。尤其是当她不小心的站起来的时候,那痕迹,更可疑了。她悄悄的看了半天。最后,她决定了。她相信她自己的观察决不会错。她把这发现告诉了夏克英,两个人便同意了。于是她们抓着沈晓芝,硬要她说出实情来,并且告诉她这并不是永远可以隐满的事。沈晓芝开头不承认,很坚决而且诅咒说没有这回事情。然而到最后,她们硬要试验她。而且决不肯放松的时候,她扭不过才把实情说出来了。呀,多么可笑!她说的是什么?这个不同居的恋爱主义者!她,虽然她因为害怕生小孩的缘故和她的爱人分居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的,悄悄的……于是这一个传达新闻的人便向着素裳问:

    “你不觉得么,她的肚皮慢慢的大起来了?”

    “我没有注意。”

    她的朋友便又吃吃的笑着说:

    “我劝她马上同居,否则小孩便要出来了。我预备送她一件结婚的礼物。你说小孩子的摇篮好么?”

    素裳觉得好笑的回答:“好的!”

    于是又说了一些别的新闻,这一天真的朋友便走了,她说她就要买摇篮去,素裳便坐在椅上沉思起来。她对于沈晓芝的新闻得了许多感想。她结果觉得沈晓兰的这回事并不可笑。可笑的只是把这事情认为可笑的那些人。她很奇怪,为什么在粉呀香水呀之中很能够用些心思的女人们,单单在极其切身的恋爱问题却不研究,不批评,不引导,只用一种享乐的嘲笑。随后她认为纵然沈晓芝把小孩子生下来,也不过证明许多方法终不能压制本能的表现罢了,那决不是道德的问题——和任何道德都没有关系的;至少道德的观念是跟着思想而转变,没有一个人的行为能从古至今只加以一个道德的判断。历史永无是陈旧的,新的生活不能把历史为根据,这正如一种新的爱情不能和旧的爱情一样。比喻到爱情,她联想起来了——这也是使她觉得奇怪的:许多新思想的人一碰上恋爱便作出旧道德的事来了。她相信一个人的信仰只应该有一个的,不该有许多,而且许多意念杂在一块决不能成为一种信仰。于是她对于那些人物,那些把新思想只能实行于理论上,甚至于只能写在文章里的人物,从根『性』上生了怀疑了。可是她相信——极其诚实的相信,理论和行为的一致,在这一点上面表现出新的思想和伟大人格的,只有一个人——一切都没有一点可怀疑的洵白了。想到他,便立刻把睛睛又望到窗外去,那天空,依样是混饨着,可厌而且问人。

    于是她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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