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大笑起来。
“不,这不行,这一定是那钟会暗中做鬼蒙蔽大将军!我去找大将军保你,我与大将军沾带亲故,定能保你性命!”
山涛匆匆起身,却被嵇康一把拉住。
“司马师原配夏侯氏如何?不照样被其毒杀?司马一家连妻子都下得去毒手,何况你一远亲?巨源不要想得太简单,反而为自己招来祸患。我的案子其实就是那司马昭想杀我,钟会不过替他做一回恶人罢了!诏书已下,岂能更改?嵇康此生无憾,死则死矣!来,喝酒!”
嵇康越是镇静,山涛越是焦虑,他又急又气,禁不住来回踱着步子。
看到山涛这样,嵇康倒是笑起来:“巨源,世人评价你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怎么临事如此慌张?我嵇康并不怕死,从司马家夺权那一天我便没想过能有善终。当初我随苏门先生孙公和游学,先生说我有才华却见识浅薄,担心我难以自保,今日果然被他说中。想我一生,只顾纵情于山水,上不能为国效命,下不能善待妻儿。如此无用之身,偏被冠以才子之名,名不符实,不死何待?哈哈哈哈!”
嵇康的言语虽豪放,但掩饰不住语调中的悲怆和绝望。生死面前,哪个又敢说完全能够看淡?山涛见好友如此,肝胆俱碎,禁不住掩面号泣。
看到山涛如此,嵇康心中更加五味陈杂。尽管世人见嵇康都评价为不入俗流的名士,但恰因不入俗流,惹来无数祸端,最后反而落得死不善终。也罢,世间得山巨源这一好友,心愿已足!
“巨源兄,”嵇康慨然将山涛扶起来,“巨源兄不要如此。嵇康本是无用之人,死不足惜。但我留有一双儿女,希望托付给你。”
山涛擦擦眼泪:“叔夜放心,承儿和绍儿自然不在话下,只要有我山涛一天,那我定会照顾周全!”
“巨源听我说,我把我这一儿一女托付给你,但我所顾及的,并非姐弟二人会生活困苦。我那儿子嵇绍,性情敦厚,为人宽和。资质虽不属上乘,但仁爱笃学。如今刚满十岁,尚年幼。我死之后,希望巨源兄能多与他讲尽忠守义之故事,莫要以我为榜样。绍儿将来可入朝廷为官,虽做不成大官,但守住臣道,夙夜在公,可保我嵇家香火不灭。”
“我知道,我知道。有我山涛在,保证嵇绍不孤!至于承儿,今年十五,守孝之后,我仔细寻个官宦人家,把她嫁了,也好让你安心。”
“我愁的就是这嵇承!”
嵇康红着眼将酒饮下,山涛为其斟满。
“我那女儿嵇承,性子最烈,但又诡谲多权谋。平素不习女工,白日则飞鹰斗犬引弓为猎,夜间则引读兵法史书。安国侯高柔曾见她一面,评价她与武帝少年时一模一样!只恨许子将无法与她相见!因为她自幼聪慧,我深为溺爱,若我死,我怕这嵇承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最终为祸人间!”
嵇康一子一女,山涛极为熟悉。嵇绍自不必多说,山涛回想起嵇承平日种种不合女子礼仪的举止,不由忧心起来。
“那……那我该怎么办?”
“若真能将承儿远嫁他乡,倒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不希望她能嫁给guān chǎng中人,宁可把她许配给普通百姓家,安然度了余生。但她自幼桀骜不驯,又怎能甘心。”
“父母之命,承儿怎敢不听。叔夜放心,她的婚事,包在我身上。我绝不会把她许配给官宦人家。”
“你不了解嵇承!我即将受刑,行刑之日万不可让嵇承看到。我死后,嵇承也不必守孝,巨源兄可以迅速安排她嫁人。如果她不从的话,就以违背父命把她……”
山涛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嵇康,他似乎料到嵇康打算说什么,眼神中充满对嵇康的怜悯。“叔夜醉矣!居然想对亲生骨肉痛下shā shǒu?况且一个女儿,怎能如叔夜所言那般厉害?料想那嵇叔夜临刑之日渐渐近了,心中无限苦恼无从发泄,只得借酒胡言乱语,可怜,可怜!”山涛看着嵇康,不发一言。
嵇康突然仰面倒下:“为什么上天要给我这样一个女儿!我嵇康素不积德,莫非这就是报应……”
“叔夜?”
山涛起身想去安慰嵇康,嵇康却不再理会山涛,倔强地别过头掩面哭泣,继而嚎啕大哭。哭声传遍监狱角落,哭得山涛肝肠寸断。摇曳的烛火使嵇康的影子跳动不已,不知是嵇康因哭泣的抽搐,还是火焰的跳动。
监牢暗处,贾充一直偷听着嵇康二人的谈话,禁不住默默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