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却以如此窝囊的罪名死在这里!您用一世的孤高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父亲欺骗了天下人!”
一句,又一句,再一句……嵇承的话向刀子一般扎在嵇康心上,嵇康感到难以呼吸,痛彻心扉。恢复意识时,自己已然是泪流满面,无法言语。
嵇承霍然站起身,背诵起曹操的《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微风吹过洛阳城,墙上旗帜随风摇摆。董卓将它焚为灰烬,曹丕将它重新建成。几十年前,魏武曹操亲冒矢石,靠着刀头舔血夺下这大好江山,谁知十数年间竟为司马氏做了嫁衣,这座断头台斩了曹爽、斩了夏侯玄、斩了嵇康,不知还有多少曹魏忠臣将被推上这里。在嵇承眼中,洛阳变成一片血色,靠着无数人的头颅堆砌的城墙兀自自负地瞪着远方,一动不动。
嵇康哭泣良久,猛抬起头:“承儿!”
“父亲?”
“为父知道错了!为父以为一味的逃避,可以换取嵇家的平安,但父亲却一步步把自己逼死,把你们逼成孤儿。承儿,你能原谅父亲么?”
“父亲,”嵇承慨然道:“女儿从未抱怨过父亲,相反,女儿以流着嵇家和曹家的血而自豪。但女儿有女儿的路,注定不与他人相同!”
“好吧,好吧!承儿,父亲为你弹奏一曲,你可静心听好——这曲《广陵散》,是父亲在外游玩时,一隐士所教,多年来不敢弹奏,今日你可细细听好,这是父亲最后赠与你的遗物!”
嵇康端坐于琴前,轻抚琴身,仰望长空,他长叹一声,随后波动琴弦。
琴弦上的音符迸上九霄,随后轻轻洒落下来。不知不觉,刑台下一片寂静。清灵的乐律伴着阳光化为淡huáng sè的芬芳,弥散在整个洛阳城中。轻盈的声音在从容发酵,穿过每个人的耳朵,抓挠着每个人心的边缘。这一刻万籁俱寂,明明烈日当头,却感觉置身悠悠长夜,天空上的卷云驻足倾听,仿佛正在凝结的湖面。微风吹起嵇康凌乱的头发,嵇康早已神游四方。嵇承默默跪在父亲身旁,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流在地上。
曲调渐渐露出杀伐之气,众人被音律感染,表情愈加愤慨。前排一名学士突然带头跪在地上。
“嵇叔夜慢走!”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山呼起来。
“嵇叔夜慢走!”
一曲奏毕,嵇叔夜合上双眼。
“承儿,记住了么?”
“女儿记住了。”
“好!”嵇康长啸一声,霍然起身:“嵇叔夜去也!”
嵇承伸出手去抓父亲,嵇康却把她的手打开,昂然走到刀斧手面前。
“父亲!”嵇承嘶力喊叫冲过去,被士兵拦住。
“嵇承!走自己的路!”嵇康将头枕在圆木上,对女儿露出微笑。
“人犯嵇康,已验明正身,即刻斩首!”
贾充双眼通红吼出这一句,将令牌扔在地上,随后低头伏案。
刀斧手挥刀而下,鲜血飞上天空。
众人依然跪在台下高呼嵇叔夜慢走,嵇承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贾充依然伏在案上,不敢抬头。
与此同时,钟会来到嵇康家中,斥退下人,直奔长乐亭主房间,推门而入。
曹氏此时泪迹未干,抬头看到钟会,并不理睬,只顾缝自己手上的寿衣。钟会并不客气,径步坐在曹氏对面。
“亭主,午时已到,请您节哀。”
曹氏冷冷看着钟会,没有答话。
“钟会来见亭主,见到亭主无恙,我便安心了。”钟会冷笑一声。
“钟会!你如此卑鄙,天下罕有!”曹氏咬牙骂道。
“亭主尽可骂我,但亭主不能质疑我对亭主的一片真心!”
“你有什么真心!你谋害我的夫君,却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别以为你傍了司马昭便可以为所欲为,你们钟家在几十年前不过是我曹家的一条狗!我与你不共戴天!”
说罢曹氏抓起裁刀向钟会眼睛刺去,却被钟会一把抓住手腕。
“亭主!”钟会怒道:“那嵇康自从与你成婚,终日游山玩水,那个窝囊废给你带来过什么?我钟会砥砺自强,从一名庶出之子走到今天权倾朝野!我借大将军之手掀翻了曹家政权,只为引起你的注意,你却从不正眼看我!为了你,我年近四十不提嫁娶,不近女色!若你与我成婚,曹氏一族又怎会如此落魄!如今我宰了嵇康,你又凭什么拒我于门外!”
“钟会!你杀我夫君,又来对我无礼!天理昭昭,你迟早要遭报应!”
曹氏抽手夺回刀,用刀刃刺向自己。钟会急忙抓住刀刃,手上顿时血流如注。
“曹慧!”钟会声嘶力竭地吼道:“嵇康到底下了什么药给你!我能带给你荣华富贵,他能带给你什么?难道他的心是心,我钟士季的心就可随意践踏,就不是心么!”
曹氏挣扎一番,推开钟会,扔掉bǐ shǒu:“你给我滚!我宁可去死也不想见到你,滚!”
钟会双眼通红瞪着曹氏,手上鲜血滴在地上,溅成碎瓣。
“狂童之狂也且!你逼我赶尽杀绝,我便要你全家不得安生!”
钟会咬牙说完,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