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甘心,她下决心逃出皇宫。
但她还是看似平静,一直在畅安宫呆到深夜。
细狭的上弦月,刀子一般挂在漆黑的天边。嵇承一直透过小窗观察外面守卫巡逻状况。摸清规律后,待四下安静,嵇承收拾行装推开宫门,隐藏在庭院草丛当中。
猫着腰穿过畅安宫,顺着记忆,嵇承找到白天那颗老树。树的位置极佳,正戳在皇宫院墙边。如果爬上院墙,顺着墙翻过去,便可到宫外。山淳的书信已说明,他会在墙外接应嵇承,只要出了宫,山淳会动用山涛的关系安排快马让嵇承连夜逃出洛阳。
至于出了城之后该何去何从,嵇承还未曾想过。
嵇承三两下爬上树,顺着树枝跳到宫墙上,打开包裹,将备好的绳索取出,一边勾在高墙上,另一边扔到墙外,顺着绳索爬下来。
双脚落地,嵇承长吁一声。四下不见山淳的踪影,嵇承决定顺着街道穿过去,再做打算。
不料还未走到尽头,街道两端一声吆喝,拥进无数侍卫将嵇承围在中央。黄门掌灯,霎时街道被映照得灯火通明。侍卫两旁排开,郭太后款步走到嵇承面前。
“吾儿欲何往?”郭太后笑吟吟问道。
嵇承大惊,随后冷冷一笑:“效仿武帝与张让故事。”
郭太后大笑道:“谁是武帝,谁是张让?来人,给我押上来!”
身后一旁嘈杂之声,左右侍卫拖着山淳走上前,灯火下,嵇承看到山淳被打得奄奄一息,一条腿断了,离奇地扭曲着。
“子玄!”嵇承惊呼。
“哼!山涛之子山淳,意图劫持长公主,大逆不道,罪该灭族!待我上报朝廷,严惩山家!”
嵇承赶忙扑上去:“子玄,你的腿!”
山淳双眼圆睁着,但明显已口不能言,只能微微摇头。
“把这小子带下去!明日给山涛看看,他教出的好儿子!”
侍卫拖着山淳离开,嵇承怒目瞪着郭太后。
“曹孟德从来不会以这种苟且的方式面对困境,你不要拿武帝故事当做儿戏。带长公主回宫!”
说罢郭太后拂袖而去。左右押解着嵇承返回畅安宫。
畅安宫内,已是灯火通明。郭太后正身端坐。嵇承也毫不客气,坐到郭太后对面。
“今日长乐亭主来过,但我并未允许她与你相见。”郭太后冷冷开口。
嵇承无言,恨恨瞪了郭太后一眼,扭过脸去。
“你瞪我做什么?你以为山淳送你的书信可以瞒过皇宫侍卫?即便今夜他帮你逃了,你又能逃到哪去?”
“哼!”
“好了,长公主鬼迷心窍,我来说服她就好,你们都退下吧。费全?”
“臣在。”费全走向前。
“去准备一些饭食,长公主饿了。”
旁人退下,只留下嵇承与郭太后对坐。
良久,郭太后打破沉默,开口说道:“左右已无人,你大可不必拘泥于情面。我今夜并非想呵责你,只想问你一句:嵇叔夜临刑时,弹奏的《广陵散》,不知你学得几分?”
“自是全部习得。”
“既然全部习得,你又因何迷惑?”
“民女并不迷惑。”
“你一直以为我老太婆和司马昭是同伙,怎说不迷惑?”
嵇承心中一惊。
“我再问你,既然并不迷惑,又因何自甘堕落?”
“民女从未自甘堕落。”
“哼,”郭太后冷笑一声:“广陵散》乃是讲述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曲子。嵇叔夜蒙冤被杀,你作为长女进不能斩杀司马昭雪恨,退不能光耀谯国嵇氏的门楣,遇事只想临阵脱逃而不会思量全局,却动辄依仗曹氏宗族的关系,拿出曹孟德的名号出来插科打诨。还敢说自己从未自甘堕落!堂堂大魏,怎会流出你这不孝不义之人!”
郭太后一番话抢白得嵇承方寸全无,一时语塞。
“天下人都认为我老太婆是司马家的傀儡,是个安于现状的提线人偶,让天下人说去!身为明帝之妻,自当为大魏背负这滚滚骂名!而你身为曹氏宗亲,又为我们大魏背负了什么?你鼠目寸光,自私自利,只顾及自身安乐,你今夜若逃出洛阳,明日便是全天下通缉的逃犯,后日你全家包括长乐亭主都免不了被株连、被斩杀!你能逃到哪去?你又有何价值?”
“可嵇承看不出自己远嫁鲜卑有何价值。”
“那是因为你不是以大魏后裔的身份来看待你的出嫁!司马昭、钟会,与你们嵇家不共戴天,恨不能将你们斩草除根。你若是真是心系曹魏,便会放开眼界,而你却一心逃避,恰好落入司马昭和钟会的陷阱,只能害得你全家灭门!你引以为傲的血统,最后将成为你一生的污点!”
一番话像刀子一样戳在嵇承心上,嵇承心一横,道出原委。
“并非如此!倘若民女出嫁可以保全家人的话,民女自当远嫁。牺牲民女一人之身,可换来母亲与弟弟的安稳,自然无可厚非。但民女心不甘、情不愿。因为民女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哼,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
“嵇承愿手刃杀父仇人,虽死不恨!”
郭太后一愣,随后呵呵笑出来。
“这恰是你嫁给树机能的价值!”
“民女不明白。”
“你要嫁给秃发树机能,不但如此,你还要专心侍奉他,让他对你言听计从……你是风流倜傥嵇叔夜的女儿,定能将他俘获,专心为你所用。只有这样,你才会兴起鲜卑军队,趁着司马昭伐蜀之际直取长安洛阳,斩除奸佞,光复我大魏江河!这便是你的价值!”
嵇承一震。
“你若非曹氏血脉,我大可不必与你多说这些,以你家人性命相要挟便是;若再不从,我大可不必选择你来和亲,寻一宫女严加教育随后冒名顶替即可。但你并非一般女子,你有国仇,有家恨,只有你是颠覆司马家的最后希望!你要时时记得,嵇叔夜在弹奏《广陵散》时,是何等心境!”
一切都在郭太后的掌画之中。嵇承此时辨不清是万念俱灰还是心甘情愿,两行热泪汹涌而出,禁不住当着郭太后的面抽泣起来。
良久,嵇承抬起头:“我想去见见母亲。”
“你母亲今日已经来过,宫中满是司马昭耳目,我担心你母女见面禁不住说出妄语,声出事端,因而并未允许你二人相见。但你母亲同意你和亲……这也是你和你家人唯一的活路。你若不信,看看这个。”
郭太后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嵇承。借着几台上的烛火,嵇承将信展开,细细阅读。
“这确是母亲字迹……”嵇承自语道。
“长乐亭主的确识得大体,所思所想,与我不谋而合。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会派心腹守护她和嵇绍。保证司马昭不会找他们麻烦。”
嵇承把信收好:“我还想见见山淳。”
“可以。”郭太后允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