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之前警察要带我们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会伸手要他们铐你呀?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当时我就有点懵……”
我得找点话讲讲。晚饭太过沉闷了,即便出了那家店我们都没怎么开口。我们俩随便吃了碗鸭血粉丝汤,各自点了笼汤包,面对面一句话不说,自顾自地吃。米乐咬破了汤包薄薄的皮,里面滚烫的汁水刺到了他的舌头。他一惊,我问他还好吗,他说没事。这是晚餐时唯一的对话。
爸妈在一旁的桌子上坐着,默默地看我们。
“我法盲了。当时是怕警察铐你。我当然知道自己没做坏事,但后来你为了保护我,和那个男的动手了。我就怕警察以为你打架,把你抓走。所以,想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街上的人比下午少了很多,或许是我们走在地面上而不是地下的缘故吧。春天还没有及时到来,寒风依旧盘踞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上,徐徐吹彻大地。冷,还要再往前走一段才能到爸妈停车的地方。看到他们在前面摇晃的背影,我感觉安全多了。
“你知道吗?在去的路上,我真想过我们俩今晚会不会在班房里过,要真‘进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和爸妈解释,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学校开除。特别怕。”他把脑袋贴在了我的胳膊上。
“学校怎么会舍得开除你呢?”我搭住了他,“黄老师第一个不答应。”
“我是担心你呀。警察说要调录像,我就知道我不会有事,等结果出来就好。我是怕你被抓走,懂吗?”他抖掉了我放在他肩上的手,一脸严肃地望向我,“你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受不了的。”
他眼睛红了。我在寒风里抱住他,连同他背后塑料包一起抱住。那里面是一只皮丘、两只皮卡丘,还有一只雷丘。我们在游戏厅里收服了它们,仅仅用了三十块钱,五十个游戏币。随后它们就目睹了我们经历的一切。
它们要是活的就好了,这样就没人欺负我们了——谁敢动我们,它们就会电谁。也不一定,要是活的,它们感受到了今天压在我们身上的戾气,会很失望的。
我特意花五块钱买了一个塑料背包,和那个帮我们找到娃娃机规律的小孩背上的一模一样。我们一下午的收获虽然远远比不上人家,但仪式感总要有的,何况从效率上讲,我们说不定制霸了整个游戏厅呢。于是米乐自告奋勇地背起了黄澄澄的它们。说起来,那只雷丘真是意外之喜。抓完了前三只,我们就只剩下两个币了。有雷丘的那台机器在角落里,我们也没观察先头是不是有人抓过。米乐搓着最后两个钢镚儿,低声说了句“燕青只有这一支箭了”,把它们投了进去,随后我就看到雷丘被稳稳当当地抓了出来。一击即中,我差点要以为我们俩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孩了。
小说里,燕青说这句话时可谓是落魄至极,射中喜鹊以后他才时来运转,遇到了杨雄和石秀,救了卢俊义的性命。而我们抓到这个玩偶以后的运气恰恰是反过来的。
心满意足的我们到游戏厅的门口坐下了,跳舞机在那,声音蛮大。不过也只有门口才有椅子,我们俩可不想在外面的寒风里分赃。一个姐姐在那跳舞,动作舒展,充满激情,电子屏幕上的得分蹭蹭往上涨,但更吸引我们俩的还是皮卡丘们。
我们没有分配好玩偶,争论皮卡丘和雷丘谁更强花掉了一点时间,而且并没有得出明确的结果。弦弦比我们更懂宝可梦,可惜他不在这里。最终的决定是先去找地方好好吃一顿,吃得暖暖和和的,再思考自己要带走谁。米乐又把四只黄色电老鼠背上了,我们正要出门,恰好赶上一群人乌压压地从门外一哄而入,躲避之间,我们退到了跳舞机旁边。这个过程是那么正常,正常到不会有任何人想到马上会发生什么。那帮人过去了,我就准备和米乐走了,然而一句低沉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你干什么?”
声音不是非常大,但感觉正在弹压着某种情绪。我回头看,那个跳舞的姐姐一把拉住了米乐。我不知道她找他能有什么事。
“啊,姐姐,我刚碰到你了,不好意思。”
“我不说你就跑了是吧?只是碰到了而已吗?”那个姐姐看米乐的眼神让我有点害怕,米乐的歉意好像并没有打消她的不满,或者说愤怒。
“那个……对不起,我刚刚光顾着躲进来的人了,没注意身后。”米乐垂着脑袋,态度很诚恳,那副乖巧的模样,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听了也不太会跟他计较吧。
“少在老娘面前装纯!我问你,你是用哪里碰我的?”她的声音瞬间失去了控制,即便音乐和游戏的声音很大,店里还是有不少人被这一声质问惊到了。有无数张脸在看向我们,而米乐与我面面相觑,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应该是背包?是背包里的皮卡丘蹭到你吧?对不起,姐姐,我……”米乐正解释呢,那个姐姐冷笑了一声,说小小年纪谎都不会撒,敢做还不敢当了。我走过去,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可她理都不理我,死死地抓住米乐的胳膊不放。有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店员过来询问,她这才将事实公布出来:她被性骚扰了。
在当时,我和米乐还不是特别明白“性骚扰”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只有在心理课上,老师提过几次这个词,然而也是在一阵哄笑间过去了。我们并不知道“性骚扰”是指“用轻佻、下流的语言或举动对他人进行骚扰,多指男性对女性”,也没有想过在今日的社会这种无耻恶劣的行为早已不局限于两性之间。但在那个将近晚上的时刻,我的第一反应就只有三个字:不可能。并不是因为米乐是个名校出身、品学兼优、深受老师同学喜爱的学生。只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米乐试着对店员解释,说他没有,他是后退的时候碰到了那个姐姐,其他什么事都没做。然而那个姐姐的脸狞了一下,对店员们说小孩的鬼话信不得。我也想替米乐辩解,我说他成绩非常好,人也特别善良,不可能做这种事。真蠢,但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们这么大的小孩,在学校和家里,一句“成绩好”就是最大的肯定了。可这在社会上没用,就像那个姐姐立即对我说的,成绩好算个屁,小小年纪就会咸猪手,以后考上清华北大都得当强奸犯。
“强奸犯”是过于刺耳的三个字,尤其是使用这个词的人正在用它称呼我的朋友。米乐的脸色呈现出令人难受与崩溃的苍白。他还在说什么,但那个姐姐边揪着他边划手机,丝毫不理睬。两个店员也一言不发,看着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姐姐在跳舞机旁边抓着一个看起来像小学生的小孩不放,那个小孩拼命地想道歉和解释,他的声音在嘈杂混乱的音乐中被冲刷淹没。我后背好烫,一股奇怪而浓烈的感觉正从我的内脏里往上顶,往大脑的方向冲。像一股子血,要喷出来了。
“你放开他。”我对那个姐姐说。她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说强奸犯能说放就放吗?我说,他不是强奸犯,不可能是,你不许这么说他。她说,哦,你们俩是一伙的呀。我说,你放开,我数到三。她说,有本事你来啊。
如果说想起了什么,我想到了弦弦被人铲得飞起来的那个画面。那天我失去了控制,在裁判对铲人的球员出示红牌之前就冲过去推翻了他。弦弦没受伤,我可能还有所克制,不然我会想杀了那个像伐木一样铲人的家伙。
但我觉得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只是想把那个姐姐扯住米乐胳膊的手挪开。她不肯松,我用力了,她叫了。两个店员想劝,笨拙地伸手,嘴里只说出半个词。我到底是把他们分开了。然后一把搂住了米乐,他显然很害怕,贴到我身上,不住地对我说没有碰那个姐姐。我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说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事的。我目视着那个姐姐冷冰冰的眼神。没有逃走,无论是我们俩还是我的目光。而那个姐姐看了我一眼后,再次掏出手机,敲打了几下。游戏厅里的空气在凝固。我从脚底感知了寒冷,牙齿忍不住想打颤。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好说什么,该怎么解决这件事,身后的门吱啦一声开了,我下意识地回头,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进来,一望就知道他没带什么好的心情。
他走到了那个姐姐身边,问,哪一个。矮的,她说。
我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努力地想把米乐遮到我的背后,就像那次在更衣室里遇到猫头鹰。那回是他主动躲到了我身后,但这回没有。他站直了,就立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害怕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这个选择是如此勇敢,以至于我更加确信他没有做任何坏事。
男人走过来了。他这副打扮很文雅,长风衣配上细框的眼镜。或许可以讲讲道理的。我是不是太紧张了?他要是问我怎么回事,我该怎么称呼他?得说“哥哥”吧,这样更有礼貌……
啪。
这声音清脆而沉闷,打响的那一刻我怀疑自己听到的是千里之外与我们毫无联系的震颤。他没有说任何话,一个巴掌抡圆了狠狠打在了米乐的脸上。这动作太快太突然了,在游戏厅闪烁的灯光里,我甚至有过一瞬间会怀疑这一幕是真的还是假的。而米乐什么话都没说,一下疼都没叫,只是捂住了半边脸。这居然是真的。大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又听到了耳光的声响,比刚刚的声音更沉。大概是米乐低头捂着脸,他的巴掌有一部分糊到了头发上的缘故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控了。应该没有。虽然身体的反射赶在了脑子前面,但我还是明确知道我当时是想阻止他再碰米乐,然后尽量把他们隔得远一点。被我推开以后,男人的反应倒是比我激烈,也许是他发现有人在这场不容置疑的正义判决中提出了反对意见,也可能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用胳膊挡开他的巴掌,让他成人的自尊受到了挫折。他的攻击目标变成了我,我挨了几拳,落在脑袋和肩膀上,声音不大,仿佛有人用脚轻轻踢了踢盛满的水桶。被打的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好像有什么潜藏在身体里的东西被拳头给敲出来了,他越打我,越骂我,我越清醒,清醒到我无比确定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想干什么。说实话,他打人的水平真差,力气根本不够,体力又跟不上,还不会用脚,真不如我弟弟。(弦弦打我向来是手下留情的,毕竟挑事的基本是我。)在挨了一会揍以后,他明显累了,却没让我疼到动弹不得。他喘着气,还向我挥拳,似乎没在对象面前(应该是这种关系吧)把我打哭打倒让作为男人的他恼羞成怒了。而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两只都抓住了。四根胳膊在空中扭曲地对举着,活像两只亮出钳子的螃蟹。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扭胳膊真是丑陋不堪,我都能想象到大家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们。我们当时肯定是龇牙咧嘴、怒目而视,简直就是两只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公鸡或猴子,根本就是两个小丑。太丢人了。要是谁以为打架斗殴潇洒帅气,我准会觉得这人不是脑残就是神经病。
你他妈是废物啊,那个姐姐的声音唤醒了男人对于打架的记忆。他终于想起来上腿了,而且一点都不留情。我以为他真不会用脚呢,这教训来得太惨痛了,因为他踢的是我的裆部,我没有防备。结果就是我瘫在地上了。米乐先前还在一旁愣着,我倒下以后马上扑到了我身上,用后背遮着我。我感受到他全身上下颤抖了一下,背上或者屁股上一定是挨了一脚。然后我就听到有人上来劝了,说行了够了好了可以了。男人不依不饶,说我们两个有人养没人教,家长不教我们怎么做人,社会就会来教的。我似乎真听见有人在给他叫好了。
不过,他教育我的时间用得实在有点多呀,比我想象得长多了。
男人像征服者一样高昂脑袋,护着那个姐姐走到了趴在地上的我们身前,厉声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家长是谁老师是谁,手机号码全都报出来。米乐只是小声地回答了我们是一中的学生。那个姐姐哼了一声,环视一圈,对大家说看看,到这个份上了还想炫耀学校。
他们继续索要我们老师和家长的联系方式。谁都没吭声,那个姐姐就接着骂,我趴着喘气,竭力从疼痛中缓过来。可她的话太粗鄙了,气得我五脏六腑都硌得慌。我从来没想过世界上有这么多骂人的词,能在把你的家人全部无差别地问候一遍以后再集中到你身上实施爆破。这种恶意蔓延的话语比拳头更能伤害人。在过去,我有次在饭桌上说了句脏话,还没说完就被爸爸用筷子底狠狠敲了两下嘴。那时我才四年级吧,当场就疼得哭了。弦弦给我递餐巾纸,爸爸让他别管我。妈妈也没向着我,对他说别跟你哥哥学坏。之后我起码跟弦弦闹了三天的别扭——不敢跟爸妈闹,怕挨打。他一想找我,我就对他讲别跟你哥说话,他会把你带坏的。从那以后,我一听脏话就皱眉头,除了在球场上以外。剧烈运动的时候,人总要有点宣泄和释放,只要不对人,那些话是没有任何恶意的。打进一球或者错失良机后,连穆淡和明明这样平时非常非常礼貌的小孩都会憋不住说上一两句。教练是默许我们在球场上偶尔爆粗口的,在场外她肯定不答应。
要是我有明明那么高,或是像穆淡那么壮,那个男人或许就不敢对我们拳打脚踢了。而他现在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高高矗立在我们面前,宛如一尊伟岸的雕塑。他的战利品是那个姐姐对我们行使语言暴力的权力,我们站都站不起来,倒在地上任由她辱骂。而旁人也被她的义正言辞吸引住了,是的,我们渐渐开始成为熊孩子、变态和未来的强奸犯了。店员们在阻止围观者向我们这里靠,可能他们是想保护我们吧。我不知道。我突然有了种会被人丢石子或者烂菜叶子的感觉。我们俩简直是在被示众,就等着被问出个人信息来,相当于验明正身。接着就可以押赴刑场了?可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我好点了。”其实并没有好多少,米乐十有八九能从我虚弱的语气里听出来。只是下面的确没那么痛了。他冲我点了点头,我才看清楚他早就哭了。他站起来去辩解,说自己没有性骚扰,可他是边说边哭,说的话都连不成一句,三两下就被那个姐姐的骂声给打断了。兴许是我们实在太可怜太无助了,围观者里有人开始替我们说话。这更激怒了他们俩,仿佛太阳东升西落这样不可更改的规则受到了挑战。男人猛地一把揪住了米乐的衣领,把他从地面上拎得几乎悬空了,黄色的皮卡丘们在透明的背包里颤抖。大家忙来劝,让他先把米乐放下来。我挣扎着想站直又颓然坐下,感到自己身体的沉重,比最初更深切体会了那一脚的凶狠。男人依依不饶,米乐的小鞋子还是悬着的,连踢蹬的挣扎都没有。
我需要一次机会,我也只有一次机会了。我像个手里只有一发子弹的人。我不能再让米乐受任何伤害了。我必须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在混乱的人丛中。天花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