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在国外躲了七年的人。
“张胤,你先送小晰回去吧。”许安然裹着大衣,拽着已经开始话多的莫小晰过来,直接把人推给他,“楼上房间那边不用她去了,忙了一天她也够累的,让她早点回去。”
谢晓岚跟在后面就递了莫小晰的大衣和包包过来。张胤接过衣服给莫小晰套上,她倒还有点不乐意,借着酒意扑过去抱着许安然就是一通数落:“安然,你说你,突然把自己嫁掉也就算了,现在我是你的伴娘哎,还不让我在这边陪你。怕我数礼金的时候a钱啊?你怎么对得起我们二十年的交情……”
“好啦~乖啦~晚上不回去你妈要担心的,让张胤送你回家,听话~”许安然拍着闺密的肩,偷偷地红了眼睛,仍然是把她推给张胤,丢下一句:“你负责把小晰安全送到,出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就拉着谢晓岚走去两家长辈那边帮着收拾东西。
“张胤,安然,安然她不要我了啦……”莫小晰转过来看着张胤,嘟着嘴,泪眼汪汪的样子,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很受伤。张胤心里一紧,顺势就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傻瓜小晰,许安然她最在乎你了,哪里会不要你。就算她不要你,还有我啊,我不会不要你的。”
莫小晰在他的怀里,似乎是怔了一怔,却很快就彻底释放了情绪。张胤抱着她,静静的,只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怀里微微颤抖着,他还来不及换下的armani西装的左胸口,渐渐地就有了温润的感觉,一小片,慢慢洇开。
张胤半搂着莫小晰的肩,带她到了停车场,上了他那辆pt漫步者,发动车子扬长而去。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在身后那一排停车位,那辆依旧停着的黑色peugeot 307里,沈谦静默着坐在那里,已经有大半个小时。
他一直在等,等她出来。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若是她这时间要回家,定然是有人送的,而那个人,多半就是张胤。只是他不甘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凭了什么,这样不甘心地坐在这里,以前所未有的顽固,等她的一个身影。
给自己的理由是:她喝的有点多了,总要看到她有人安全送回去,做哥哥的才能放心。这样的理由,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却还是要一遍遍地让自己相信。
七年。自从爸爸出事之后,他一度觉得自己身在美国,就是在逃避。他知道爸爸趁机转移了大部分资产,把下半辈子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在那个时间,身在异乡,却只是觉得无颜面对旧识,尤其是莫家人。他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看待自己,看待爸爸。他知道的是,妈妈把家搬出了师大,她与他一样的,都依靠着远离是非中心来自我催眠,试图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在美国的七年,学业未成他不敢回来,甚至不敢回复莫小晰每年在qq上的留言。他常常想起她,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只是,他总是告诉自己,要出人头地,要衣锦还乡。但他却忘了一件事,七年的时间,能改变太多的东西。他以为他们都还能站在原来的地方等待彼此的长大,等待时间的过去,他以为只要他回来,就能跨过那七年的遥远时空。但是,他却忘了,七年之后,她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需要他,而他,也不再有那个资格,不顾一切的假装他与她两个人就是一个天下。
他只能静静地在车里坐着,连大灯都不敢打,就那么看着她,目送她上了张胤的车,目送那辆车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然后,继续坐着,直到手机响起来:
“喂?嗯,在路上了。”
part.6
莫小晰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还略微觉得有些宿醉后的头痛,看见是个陌生的号码,想也不想地将手机按成静音就继续睡。
两分钟之后,正要再度进入睡眠状态的莫小晰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这陌生的号码疑似那个日本大客户的中国秘书,于是立刻从被窝里蹿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回拨过去:“你好,我是莫小晰,请问刚才哪位打我电话?”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愣,才开口接话:“是我,沈谦。”
“哎?”莫小晰紧绷的那根神经突然就松了,一时间竟然也忘了和他的七年隔绝,或许是刚被吵醒还在迷糊状态中,直接就倒了下去卸掉了伪装,“靠!你干吗一大早打电话吵醒我,害我还以为是日本大客户……”
这回沈谦是彻底愣住了。拿着手机站在自家阳台上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突然地变回了他熟悉的那个莫小晰。于是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吐出了一句完全不经过大脑的:“莫小猪!十二点了,你还在睡啊!”
莫小猪。
还在迷糊着的莫小晰瞬间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白色的设计感吊灯,明明是大中午的,竟然有一种被灯光刺痛的感觉,眼前不自觉地就模糊起来。
她已经有七年多没有听到过这三个字了。莫小猪。那是只有沈谦才会用的称呼。她总是贪睡,小时候,一放寒暑假,她就睡得天昏地暗,尤其是暑假,爸妈都出门上课去的日子,不到中午绝不起床。那时沈谦总会打电话到她家,固执地让电话一直响,直到她睡眼惺忪地过来,接起来就冲他发火:“沈谦你吵死了啦!让我多睡一下都不行!”当年他总问她,为什么会知道是他的电话,也不怕骂错人,她就总是笑而不答。其实,除了他之外,又有谁会如此有毅力地打她家的电话,不到有人接绝不挂机。
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隔断了七年。
莫小晰再次从被窝里坐起来,抓过厚厚的棉睡袍裹上,顺便调整了情绪,这才对着手机问他:“沈谦?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听见她恢复成语气平和的样子,心里反倒失落起来:“问许安然不就知道了。”顿了一顿,才又扯回到主题上来:“莫小晰小姐,有荣幸与你共进午餐么?”
半个小时后,莫小晰站在楼下的小区道路边,等沈谦来接她。冬日的中午,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映在她身上,远远望去,仿佛折射出橙色的温暖的微光。
沈谦开着他的peugeot 307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久违的那个她,穿着红色的呢大衣,露出一截苏格兰格子及膝裙的下摆,配了时下年轻女孩们最爱的雪地靴,只是那么站在那里,也能让他感到心里有一股暖流经过。
她,总是他的阳光。只是他到今天才懂得。
“莫小晰。”沈谦将车开到她面前停下,摇下了车窗喊她。
“看见了啦。”她下意识地呛他,很自然地跑去开了副驾座的门就坐进去,系好了安全带才问他,“去哪里吃饭?”
沈谦又诧异又好笑地看着她,半晌才想出个形容词来:“你很熟练么~”
“啊!哎呀,平时蹭张胤的车习惯了,嘻嘻~”她不以为意的答话,却让他突然有一种自讨没趣的感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将这话题进行下去,只好打了倒挡将车调头就走。
“喂!你还没说去哪里吃饭啦!我早饭都没吃饿了哎!沈谦!”
“moonlight shadow。”他终于烦不过,打破沉默报出了餐厅名字。
“moonlight shadow?你说的是莲禾路的那家moonlight shadow?那边东西很好吃哎~我都好久没去了~”莫小晰明显兴奋了起来。moonlight shadow的老板是个香港人,店里做的甜点与西餐都是一流,难得的是价廉物美。她第一次去这家店,是张胤带去的,从此就爱上了,三不五时带了朋友跑去,上一回还跟想策划求婚的男同事推荐,听说最后还真让他抱得美人归。
莲禾路是这城市里沿湖而建的一条林荫道,两侧开满了雅致精细的中西餐馆、咖啡馆和酒吧。这条老牌的小资情调街倒是离莫小晰家不算远,不过十五分钟车程。
moonlight shadow就在湖边,整栋房子是间本市最出名的青年旅舍,自从开了moonlight shadow之后,更是门庭若市。莫小晰素来爱极了这里的落地大玻璃、布艺软沙发、暖黄色灯光,还有店里低吟浅唱的爵士乐,以及,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全部打开的一整排落地玻璃移门,和门外亲水平台上的三两张小圆桌的座位。
这冬日的中午,虽然有阳光,湖上的风悠悠荡过来,还是使得室外有了三分凉意。moonlight shadow的亲水平台也并未开放,所有落地玻璃上的卷帘倒是全都收了上去,任由阳光在店内肆虐。
莫小晰熟门熟路地进了店里,脱了外套挽在手里,想了想,就跑去挨着亲水平台的一个两人座坐下,这才冲着在对面坐下的沈谦笑:“每次来这里,我好像都坐这个位子,都习惯了。第一次张胤带我来的时候,我也是选了这个位子,当时他还郁闷呢,这边是非吸烟区……啊,都忘了问你,抽烟么?”
面对她这一整串的长句,沈谦也只好苦笑:“我想我可以确保在一顿饭的时间内不抽烟。”
“那我点单啦?饿死了~”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起伏,只是在接过服务生送上的柠檬水时,就报了几个菜名,又问沈谦:“你吃什么?”
注意到她流利的英文,他倒是愣了半秒,这才翻看着菜单,随口也用英文报了菜名,这才问她:“我记得你是日文系吧?”
她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只是笑,佯装惶恐地问他:“啊?我的英文能听出日本口音吗?”不等他接话,又换上淡然的笑容,不以为意地抱怨:“谁让z大日文系那么变态啊,大一就要求我们先过专四,不然会影响后面的专业课,还要扣4个学分呢。”
说话间她低下头去,用吸管拨弄着水杯里那片单薄的柠檬,突然又不经意般地开了口:“哎呀,都忘了你在美国住了七年了,在你面前卖弄英文,我这不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么。”
他倒是真不知该接她的哪一句话,只能顺着往下讲:“我倒是觉得你英文好得像在国外住过一样。不过,也是,你爸爸妈妈都是留过洋的,又是英文老师。哦,对了,叔叔阿姨好么?我回来也没去看过他们。”
“嗯,好呀。”她觉出他的生分来,讲话也便收敛了几分,“你还不知道吧,我高一那年,我爸正式从师大辞职了,现在我妈倒是还在教书,不过也不带班了,就上上公共课。我妈妈,她倒是一直很记挂你妈妈……”
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禁忌,莫小晰拨弄着柠檬片的右手停了下来,空气也瞬间凝滞起来。对面的沈谦却仿佛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接过话去:“嗯,我妈跟我讲了,说阿姨逢年过节都打电话来的。其实她现在也蛮好,就是家搬远了么,跟你妈妈往来没以前方便。”
“嗯。”莫小晰挤出了这一个音节,正在琢磨着接下去要说什么,手机倒是很是时机地响了起来。是张胤。
“喂。张胤。”
“嗯,早就起了啦,在外面。”
“啊?不是啦,跟沈谦。”
“嗯,人家约我吃饭呀,谁叫你动作没他快。”
“在moonlight shadow。嗯。下午?再说吧,我现在不知道。”
“嗯,byebye。”
沈谦就那么默默听着莫小晰的对答。她和张胤的通话,简短,但能听得出熟稔和默契,竟仿佛一对多年的情侣乃至夫妻。他终究是,错失了陪着她成长的,那最好的七年。
吃完了饭沈谦开着车说要送莫小晰回家,却又绕了路,沿着湖缓缓地开,车里cd机放着老爵士,黑人男歌手的声音低低地吟唱。莫小晰突然就想起来,张胤也曾经带着她开车走这条路,在初夏的晚上,她大开着车窗,微热的晚风就从湖面上掠过来,反复吹乱她披散的长发。那时候车里也放着音乐,是许巍,他们共同喜欢的那个中年男子。
“突然觉得,在这条路上开着车走,还真是要听爵士才更有味道。”莫小晰忽然就发出了这样的感触,倒是让沈谦怔了一怔。她却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随着音乐轻声哼唱起来,听见歌词里闪过“rainbow”这个单字,瞬间又有了别的念头。
“沈谦,我先不回家,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莫小晰说的地方,就在莲禾路与北京路的交叉口,在一幢民国时代留下来的欧式建筑一楼,临街的店铺有奶白色的旧式窗棂,店里是米色的墙壁与浅褐色的地砖,墙上画满了涂鸦。这是两年前开张的甜品店,名字就叫做“rainbow”。
沈谦跟着莫小晰进了店,看着她笑嘻嘻地跟店里每一个店员打招呼,然后走到角落挨着杂志架的位子坐下。胸前别着店长胸牌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开口便熟稔地问她:“小晰,吃什么?”
“红豆双皮奶。”她依旧挂着甜美的笑,“阿志,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我哥,沈谦。”
叫做阿志的店长笑容很是温和,转向沈谦递上menu,语调比笑容更温和:“小晰常说起你。想吃点什么?”
沈谦对于甜品其实兴趣一直不大,在美国这些年,更是吃腻了甜食,但见到莫小晰一副兴奋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扫她的兴,将menu翻来翻去看了半天,选了份应该是甜味最淡的柠檬可乐。
阿志收了餐牌走开,沈谦这才抓着机会问莫小晰:“你常来?我看他们都跟你很熟么。”
“是呀,我喜欢饭后过来。”莫小晰抓起桌上为客人准备的留言用便签纸,从包里摸了支笔出来随手画着图案,一心两用地答着他的问题,“我总觉得,饭后能吃到甜品,那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说着莫小晰站起来走到柜台去,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听见柜台里年轻的女店员笑出声音来。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枚木制纽扣样式的图钉。她把刚画好的便签纸用图钉随意按到座位后方硕大的软木留言墙上,回过身坐下,注意到沈谦疑惑的表情,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阿志是我死党,所以店里人都跟我很熟。”她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开了他的困惑,“我大学的时候曾经在学校附近的茶餐厅打工,那时候阿志是那边的甜点师傅,久了就混熟了。后来他自己出来开店,说要实现梦想,房子还是我帮他找的呢。柜台里那个美女是他女朋友,当年我们外语学院的院花林宁。这儿算是我据点,以后记得多多捧场啊~”
沈谦就这么注视着对面的莫小晰,看她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的朋友,他不认识的那些朋友。七年不见,她和他的生活,早已错出遥远的距离。他只是看着她,她快乐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当年总在脑子里缠绕的一句话,突然又浮现出来:他的莫小晰,真的长大了。
阿志亲自端了托盘过来,一个精致的白瓷盅,里面是莫小晰点的红豆双皮奶,柠檬可乐则用剔透的高脚玻璃杯装着,一冲眼,倒像是一杯精心调制的**尾酒。莫小晰将多出的一枚图钉放进托盘里,冲着阿志挺豪迈地喊了一句:“多谢了同志~”阿志已经走出了几步,闻言又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你小心我以后在门上挂个牌子:莫小晰不得入内!”
莫小晰只是笑,半天缓过劲来,压低了声音对着沈谦说话:“你知道他怒什么么?他名字就叫童志,童话的童。我和宁宁老说呢,不知道他爸妈怎么想的,哈哈~”
沈谦听了也是笑,刚喝了一口的柠檬可乐差点呛住,还没来得及接话,手机就响了起来。莫小晰偷偷看了一眼他搁在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滚动着一个明显是女性的名字:章静瑜。
“静瑜。”沈谦深深地看了莫小晰一眼,见她低着头正发短信,终究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
“嗯。跟莫小晰吃饭呢。对,跟你说过的,我妹妹。”
“今天晚上?好吧,那我四点钟去接你。嗯。byebye。”
“女朋友?”沈谦刚挂断电话,就听见对面飘过来这么一句直接得无以复加的问话。莫小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头来,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他,脸上分明写着“好奇”和“八卦”两个词。
“嗯。”沈谦迟疑了两秒,只是给出了一个鼻音的答案,嘴唇又动了动,却又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有什么可说的呢。七年,他们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也不再是彼此最最熟悉的那个人。而事实上,他也没有必要向她解释什么,毕竟,即便在遥远的七年之前,在那十二年的光阴里,他们也从来,都不曾是“只属于彼此”,那样的关系。
番外一 几回魂梦与君同
“你好,我是章静瑜,你的老乡。”
大二开学没多久,沈谦在学校的餐厅里认识了章静瑜。念艺术的女孩子,高瘦、清秀,很活泼。那时是陈墨发了e-mail来拜托沈谦照顾她,只说是故交,后来又吱吱唔唔地承认,是交往过的前女友。沈谦也没有放在心上,对于老朋友陈墨,他了解得很,知道他从高中开始就祸害了不少女孩子,个个都像章静瑜这样,家境好,人漂亮。
沈谦第二回见到章静瑜,是三天后在学校的路上。他下了课穿过草坪打算回宿舍,正好见到章静瑜和一个黑人男生在树底下站着说话。
“又是个花爹妈的钱来混个文凭,只知道玩和谈恋爱的女生。”他只是在心里暗自想,打算当作没看见,顾自向前走。
“沈谦。”她却看见了他,用中文喊他,语气里竟有几分求助的味道。
想到陈墨的托付,沈谦暗中叹了口气,只好迎上去,亦用中文答她:“怎么了?”
章静瑜并没有多说什么,顺势就挽住了他的手臂,是亲昵的样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沈谦还没反应过来,那黑人男生已经瞪着他:“who are you?”
“he's my boyfriend.”章静瑜答得飞快,“i have told you that i have a boyfriend.”
黑人男生怔了一怔,倒还是很有风度,只是做出了遗憾的表情:“i’m very sorry.”说完了便走。章静瑜看着他走远,这才微笑着松开了沈谦:“谢谢学长!作为答谢,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中餐厅哦~”
那天晚上,是沈谦在美国的四年多来,第一次无可避免的想起莫小晰。晚饭的时候,章静瑜挺能聊,但说的大多是她和陈墨的往事。他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是陈墨母亲的上级,两个人也算是从幼儿园就认识,高中毕业之后试着交往了半年,最终不咸不淡地,以章静瑜出国念书告终。
多么像。沈谦这样想着。如果爸爸没有出事,如果他跟莫小晰一样上了市一中,现在,他和她会是什么关系?在美国这几年,他常常会想起她,很多的时候,只是支离的片段:在supermarket看到她曾经买过的进口巧克力,眼前就闪过她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夏天的晚上坐在电脑前面一边k论文一边吃西瓜,就会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在她家,他盛怒之下在她额上印下的那个吻;甚至于,有一回从书店回学校的时候时间晚了,走进学校大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初二那年的那个下午,自己竟然能在那样昏暗的场景里,不用对方说一句话,也能认出她来……
大一的时候其实他想过回国去过年,在msn上随口问了许安然国内的情况,听说张胤与莫小晰现在那样的要好,却没有交往,他的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期望来。最终他仍是没有勇气回去,年三十的晚上,和几个中国留学生去煮饺子点烟花的时候,他忽然就想打个电话给莫小晰:他不在她的身边,她还会不会怕黑?要是走失了,张胤知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想到这里沈谦却失落起来,就算是他,如今如果和莫小晰走散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了。
他终是知道,他和她,回不去了。但,他却没法不承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是喜爱她的。那种喜爱,与曾经和季昕、叶璐薇她们在一起时的感觉都不同。他已经做不了她的王子,但在他的心里,她是公主。
真正让沈谦几乎要绝了对莫小晰的念头,是在大二的暑假。那个夏天,沈谦所在的学校分到了几个来做暑期交流的中国学生,其中就有z大的。他是为数不多的暑期留校的中国留学生,自然被指派去做接待和翻译工作。那男生听说沈谦的家乡就是z大所在的那座城市,兴奋地和他攀了老乡,话也多了,到后来熟了,留了msn,直到回了国还常上网和他聊天。
这男生回国后的第三天,沈谦上网找资料,顺便和他聊了几句。聊着聊着男孩子就发了一个blog地址过来,说是他所效力的z大校队的官方blog,邀请沈谦一定要看看他比赛时的英姿。当下沈谦也没在意,只是回了个笑脸说好,待到夜里无聊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便点进去看。
因为那blog的服务器设在美国,沈谦点进去倒是没有费太大力气,但他却没有想到,在那个blog上的大量照片和比赛视频里,他频频看到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莫小晰,她长高了些,也出落得更加清秀,在那些照片里总是绑了马尾,穿着方便行动的衣服,在场边忙来忙去。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抓拍了不少她给张胤递水递毛巾,还有两个人笑嘻嘻说话的照片,有一张格外亲昵,她踮起脚把毛巾递上去,张胤用左手接过,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脸上都是笑的,张胤的右手抚着她的头顶,是疼惜的样子。
负责发blog的人在照片下面写了一句:“我们的义务‘经理人’小晰,和她的‘疑似’男友mvp张胤同学,很登对吧?”
那天夜里沈谦看着那张照片,许久,终是觉得无望。虽然那只是一个静态的瞬间,但莫小晰脸上的那种神情,是他很多年不曾看到过的,甚至,可以说,他从没有见过她笑得这样温暖。她长大了,成熟了,平和了。但她,已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属于他了。
那以后沈谦倒仿佛想通了,开始愿意接受女孩子们的邀约,其中包括了陈墨托他照顾的章静瑜。其实,有很多个周末,他都是和她出去,地方总是她选,看电影,陪她逛街,去看画展,去创意市集淘宝,甚至就是陪着她带个相机,在街头乱拍,也有几次,被她邀去给她们几个学艺术的女生当画画的模特,就在那里坐一个下午。
在常约他的女孩子们当中,沈谦倒是比较乐意跟章静瑜亲近,一方面是出于老乡的情分,可以说方言,透着亲切,另一方面,他总觉得她在某些地方像莫小晰,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看到章静瑜,他总能想起莫小晰。其实也说不上到底有多像,只是,或许她们两个都一样,爱笑,想法独特,有一点贪玩,却又很知分寸,明明是家境很好的女孩子,在人群里却并不高调,颇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味道。
然后,就在大三的圣诞节,章静瑜拉了沈谦,两个人跑去教堂里“感受气氛”。出来的时候章静瑜在教堂门口和蔼的中年女子手里接过一盏白色的小烛灯,坐在街心的花坛边把它点着了,看了许久,突然就转过来亲吻他。
沈谦从没有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突袭过,霎时间有几分脸红。章静瑜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用她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眼眸中映着一点烛火,亮闪闪的,很是好看。她只是微微仰视他,带着点询问的味道:“学长,既然你没有女朋友,我可以追你吗?”
那个瞬间他的心里狠狠地暖了一下,一时冲动起来,便去牵了她的手。章静瑜的手不像他印象里莫小晰的手那样小,是修长漂亮的,握在掌心里,却没有莫小晰的手那样温和,有几分骄傲的味道。沈谦忽然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她,终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她,心里便有了几分游移,退缩着想要将手收回来。
章静瑜看出了他的犹豫,只是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放开,仍是问他:“沈谦,手都让你牵了,我们试试看交往,好不好?”
他最终没能忍心拒绝。谁知一交往便是两年多,直到他学成回国,章静瑜也提前修满了学分,跟他一道回来,这时沈谦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就是章市长。
回国之后,沈谦拗不过章静瑜,带了她回家见妈妈。她又非要去看他爸爸,就连他自己,都七年没有见过的爸爸。两个人为此还吵了难得的一架,最终还是去了,沈爸爸很意外,章静瑜他是见过的,在她的小时候,那时她爸爸还是市经委的主任。
后来两个人又去了章家,算是把彼此的家长都见过了。章市长虽然忙,人倒是挺好,知道沈谦爸爸是以前师大的沈副校长,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轻蔑,只是一直说沈爸爸的好处。
沈谦觉得挺温暖,他知道章家人挺喜欢他,就像当年莫爸爸莫妈妈喜欢他一样,是真心的待他好。但他又觉得有些受伤,是因为工作的事,虽然他是自己杀出重围进了那家本地知名的外企,到后来,又在不经意间听说,原来在他应聘拼杀时,章静瑜陪着他去,被高管认出了是章市长的女儿。虽然人事经理和集团老总都说,最后要了他是看中他的能力,但他心里总是存着几分怀疑,如果他不是章市长的准女婿,是不是真的就能在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中最后抢到这个岗位。
工作之后,沈谦总难免陪着老总去应酬,某一天在一个宴请市里中高层的饭局上,他竟然遇到了张胤的妈妈。虽然只是小学的时候见过几回,张妈妈竟然还记得他,聊了几句就想起来他是儿子的小学同学,于是开了话匣,从念书讲到工作,又讲到“个人问题”,挺八卦地问他:“小沈交女朋友了没啊?”
一边就有好事的人插话:“怎么没有,小沈的女朋友就是以前老到我们办公室来玩的静瑜啊。他们在国外念书认识,一道回来的。”
“哦~静瑜我记得的,蛮好的一个小姑娘~”张妈妈夸了一番,又把话题扯回儿子身上去,“你们这个年纪,是该谈朋友了。呶,我们家张胤,交女朋友都不跟我讲,还是人家告诉我的。哦,那个小姑娘你也认识的呀,也是你们班的,莫小晰。张胤宠她宠得不得了。我老是讲他,没出息。”
沈谦一时便不知该怎么接话。自从那年看到照片以来,他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张胤和莫小晰的事,有说他们交往了的,也有说没有的,也没人能拿个证据出来。他心底里似乎总还有一线的生机,总是觉得,没有证实的,什么都是传言。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张妈妈跟他证实了这件事。
那天的饭局本来就是觥筹交错的酒局,和张妈妈聊完之后,沈谦竟难得贪起杯来,干脆地陪老总敬了一圈,又每桌敬了一回,把公关部经理都给吓住了,老总倒是很高兴,连连夸赞“小沈又能干,又善交际,是个人才啊~”。
沈谦本是答应了章静瑜,饭局结束之后陪她去看电影的,到了最后她开车来接他,反是被他的醉态吓到,嗔怒着念叨了他几句,终究是无奈地请人帮忙把他弄上车,开了车送他回家去。
沈谦歪在章静瑜的车上,知道她在一旁念叨他,却听不真切,只是耳畔又响起张妈妈说的话:“那个小姑娘你也认识的呀,也是你们班的,莫小晰。张胤宠她宠得不得了。”
后来他终于在许安然的婚礼见到她,却又只是,生生地证实了她与张胤的合契。那天她是伴娘,喝的微醺,张胤送她回家。其实他在停车场里,坐在车上等了许久,只为看她安全离开。
他终是连车灯都不敢开,只是坐在那里。章静瑜来了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回家,他也只是敷衍了事。挂掉电话,却仍是坐在那里,到副驾座的储物盒里翻了一包烟出来,点了一根,在那里静静的抽,直到烫着了手,才慌忙熄掉。
他想,他是醉了,却又觉得心里特别的清醒,恍惚之中,竟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和莫小晰一起,被各自的爸爸逼着背的宋词里面,有一句句子,那时不懂,如今却觉得真切。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part.7
张胤走进rainbow的时候,就看见莫小晰坐在rainbow柜台前面的高脚椅上,跟柜台里的林宁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童志给客人埋完单回来,看见他进来,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来接小晰?”
“嗯。”张胤随口应了他,走到莫小晰边上靠在柜台上,也不看她,冲着柜台里的林宁笑了笑算是致意:“林宁,小晰可以让我带走了么?”
林宁一边收过童志递进来的百元大钞,利索地打开收银机找零,一边笑着答他:“请便。张大帅哥开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反正大学四年你霸占小晰我们也都习惯了。”
“林宁!再乱说小心我去勾引你家童志!”莫小晰微微红了脸,恶狠狠地呛她。
林宁递了零钱给童志,关上收银机扫了她一眼,随意地坐到柜台里的桌面上,将脸略微凑近了莫小晰:“我们家童志的革命立场可是相当坚定不可动摇的,不信你就试试看咯~”
两个男人听了都只是笑,张胤忍不住就去摸莫小晰的头顶,刻意板着脸,语气却很是宠溺:“莫小晰小姐,你还欠我几年的帐没还清呢,少打别的男人的主意啊!”
莫小晰原本也笑得挺灿烂,听到这句话,突然就愣了一愣,不动声色地将身体侧开了几分,咬了咬下唇甩出一句:“不好玩。”说着又转过去喊同志:“阿志,请我喝杯鸳鸯吧,我渴了~”
“okay。”童志给客人找完零回来,径直就到后头的厨房里去,不一会端了一杯热鸳鸯和一杯柠檬水出来,分别放在莫小晰和张胤面前,自己就趴在柜台上冲林宁甩了一句:“宁宁,都记在小晰账上啊,以后咱们结婚的时候再跟她算总账。”
“行~”林宁笑嘻嘻地拿了个本子出来作势要记账,莫小晰瞪了童志一眼,一边大口喝着自己的热鸳鸯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小气鬼。”
童志也不恼她,伸手在柜台上装满了糖的藤碗里摸了一颗巧克力,剥开扔进嘴里,顺口就问她:“哎,小晰,你那个哥哥怎么不送你回家管自己走了啊?”
莫小晰捧着那杯鸳鸯,将杯子转了一圈,答话的时候却没什么好口气:“人家要去接女朋友吃饭啊~你以为都像你这么幸福啊,开个夫妻店天天腻在一起。”
童志听了只是嘿嘿地笑,凑近柜台里去对着林宁小声说:“宁宁,好像有人嫉妒我们了哦~”
林宁略微羞涩地笑了笑,推了他一把:“你别老是欺负小晰啦。”
莫小晰听他们打情骂俏,倒没有接话,只是低着头咬着杯子里的吸管。张胤却稍稍侧过身来向着她,装做不经意地样子,那个问题在舌尖打转了一百遍,最后还是问了出来:“沈谦,有女朋友的事情,你知道啦?”
莫小晰怔了怔,突然就抬起头来看他:“张胤,你早就知道?”
“没啊,就是前几天,我妈回来跟我说的。”感觉到莫小晰眼神里的那一丝锐利,张胤不自然地扭了扭头,“好像是我妈在一个饭局碰到他吧,聊起来就有人爆料了。他女朋友,好像是章市长的女儿。”
“哦。”莫小晰也没有追问下去,就那么淡淡地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喝她的鸳鸯。张胤尴尬了半秒钟,正想转移话题,她倒先开了腔:“张胤,等下陪我去逛街吧,我前几天看中了一双靴子,就等着今天商场打折了。”
“啊?好。”他显然还在尴尬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一时找不到话说,只好顺着接了一句不痛不痒的:“那晚饭……?”
“你选地方好了。”莫小晰迅速恢复成了平常的那个莫小晰,令的张胤生生地怔了几秒钟,这才回过神来专心想吃饭的地方。
“那,要不去北京路那家广东粥铺?昨天许安然婚礼,你喝的不少,今天中午在moonlight shadow吃饭,估计也没吃什么容易消化的东西,现在又吃甜品……带你去喝点粥暖暖胃,怎么样?”张胤一边说着,一边就在手机里搜寻起那家店附近的停车位来。
莫小晰轻轻地“嗯”了一声,正好有客人推门进来,一丝冷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就将身体靠近了张胤这个热源一些,心里也是暖暖的:从开始变成朋友以来,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和贴心的人,会为她考虑到很多她自己想不到的事情。虽然都只是细小的温暖,但回头想想,她竟然也就贪恋起这细小的温暖来。即使,她都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一天,能毫无顾忌地接受他的心意。
2007年的12月底,莫小晰在的城市难得地下了雪,于是qq群里的老同学们分外激动起来,特别是那群师大子弟,一个个都是从小在师大的校园里野惯了的,家里也都习惯了他们一群人出去疯玩,倒也从来不多说什么。这会儿,眼看着离元旦还有一个星期,就有人开始在群里提议去通宵跨年。
莫小晰在工作的空档看到群里热烈地讨论跨年事宜,也只是微笑。这提议到是不错,听说这座从来没有跨年传统的城市,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决定跨年当晚在莲禾路上临湖的城市广场举办跨年晚会,还要玩倒数、放烟花,把夜生活推到极致。她原本就打算去看看市政府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只是许安然怀孕了不能去,才让她有些黯然地打消了念头,现在一下子跳出一堆老朋友要一起去,她倒是有些喜出望外了。
去打印完一份文件回来,莫小晰看见qq上跳出了一个单独的消息窗口,是她初中的同桌李嘉婷:“小晰,你看见群里讨论没有?他们都说去跨年,你去吗?”
“去。我等着牵头的那几个家伙出个流程呢。”莫小晰飞快地回了过去。
过了半分钟李嘉婷又发过来一条:“已经出啦,史磊那家伙写的,我发给你看看?”
“嗯。”莫小晰正和客户公司的业务代表通电话,也没细看,简短地回了一句。很快李嘉婷就发了一个word文档过来,莫小晰随手接收了存在桌面,用左肩和脸颊夹住电话,一边听着对方说的事项,一边快速地在qq对话框里输入了一句“我在忙,晚点看”发了过去。
李嘉婷回了个笑脸过来,莫小晰扫了一眼就把窗口关了,电话那头已经换成了对方公司的中层,是个讲话有关西口音的日本人,她得全神贯注避免听错误事。
直到快六点张胤来接她下班的时候,莫小晰才想起那个跨年流程来,只能匆匆忙忙地拷进u盘里带回家看。
洗完澡莫小晰裹着厚厚的浴衣坐在暖气边上看那份流程。史磊不愧是做管理的,简单的几句话就将流程写的清楚明白:晚上6点集合,晚饭是聚餐吃自助火锅;然后去莲禾路上靠近城市广场的酒吧,一边喝酒联欢一边还能看见跨年晚会的倒数和烟花;过完倒数,等到凌晨2点左右,去赶ktv最便宜的场子,直接唱歌通宵。
这流程倒是挺合莫小晰的意,几个活动内容她都挺喜欢,于是便在qq上转发给了张胤,顺手问了一句:“有兴趣一起去么?”
过了半个小时张胤才回了给她:“刚才收完就去洗澡了。我看过了,还不错。不过,都是你们师大的,我去合适么?”
“有什么关系啊?”莫小晰不以为意地边喝着热茶边回复消息,“都是我们的小学同学,你都认识的啊。再说了,我说你也去,我爸妈也会放心点嘛。”
张胤沉默了一分钟,发了个无奈的表情过来:“果然……利用我啊你……”
莫小晰对着屏幕吐了吐舌头,发了个笑得有点贱贱的表情:“我哪有?去不去啦你?”
“去吧。”张胤的qq头像跳起来说了这么一句,随即灰了下去。
“?”莫小晰发了个问号过去,却显示“对方已经离线或隐身,可能无法收到您的消息”,于是便抓了手机过来发短信给他:“下了?”
半晌张胤才回给她一条让她哭笑不得的消息:“额……我家狗把我的网线咬坏了……”
莫小晰看着手机屏幕,想象到张胤面对着他家那只雪纳瑞一头黑线的样子,含着的一口热茶差点喷到屏幕上去,强忍着笑给回了一句:“那你节哀顺变,哈哈~”便把手机扔回了床上。qq上史磊的头像倒是跳了起来:“莫小晰,现在统计去跨年的人数,你去么?”
“嗯,去,替我报两个名。”她迅速回了,又想起来,补了一句:“我喊张胤一块去了,应该没关系吧?”
史磊也回得挺快:“没事,不就是带家属么,正好,沈谦也带。你们这两兄妹到真是有默契。”
“汗……”莫小晰愣了半秒,只发了个表情回去,微微失了兴致,索性下了线,把笔记本电脑一盖任它休眠,捧着茶杯跑去客厅的饮水机加了满满一杯热水,看着饮水机的“加热”灯跳起来,听见爸妈房间里传出来电视新闻的声音,突然也就不那么烦躁了,转身趿拉着拖鞋走回房间去,又开了笔记本电脑,在硬盘里翻出刚下好的最新一集柯南看了起来。
也不过就是一个,冬天的晚上,罢了。和过去的七年,乃至过去的二十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吧……
真到了跨年的那天,莫小晰反倒似乎没那么激动了。下午5点半下班,和张胤两人搭了地铁赶到集合吃饭的地点,大多数人都到了,见了莫小晰和张胤一道来,多半也就是会心一笑,几个小时候和张胤熟点的,例如史磊,便做的更明显点,直接搭着张胤的肩问他:“怎么?成我们师大的人了?”
张胤笑着骂一句回去,几个男生便顺势闹开了。莫小晰也不去理会,跑去激动地跟好久不见的几个女生搂搂抱抱,话题很快转入当季的新衣服、鞋子、包包,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已经开始约下一次一起逛街吃饭。
然后,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沈谦”,在那样嘈杂的人声中,在女生们的唧唧喳喳和男生们的打闹戏骂声中,就仿佛突然隔出了一道音墙,那两个字,就那么生生地从一片混乱的音频里穿透过来。莫小晰就是听见了。张胤也听见了。世界突然就在喧闹中瞬间寂静下来,只有那两个字,只有那个人。
那个明明是在美国待了七年,却有着英伦绅士风范的人;那个明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却就是那么显眼的人;那个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老同学,对于她和他也应该是老同学的人。却偏偏,就是能让她和他,都在沸反盈天的繁复喧嚣中,不得不敏感地注意到他。只因为他是沈谦。
张胤略略握了握拳,最终决定先发制人,第一个走过去跟沈谦打招呼:“hi。章静瑜没来?”
沈谦见到张胤,尚来不及反应,便被抛了这么个问题,一时竟然语塞,幸好史磊够哥们,立刻反应过来:“对啊,你不是说带她出来给大家见见,人呢?”
面对十几年的兄弟,沈谦倒是释然起来,只是无奈地笑笑:“她家里临时来客人,来不了了。”
“噢~~藏那么好,怕我们跟你抢啊?”立马有别的男生接上来打趣,“也是哦,我们这里光棍还好些呢,而且都不见得比你沈谦差哦~”
于是男生堆里便又闹成一团,话题渐渐便扯到了谁谁的初恋,以及某某的初夜,再后来索性便有人未喝酒先壮了胆,冲着女生堆里就开始喊:“李嘉婷,我当年一直很喜欢你,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这边李嘉婷也便红了脸,嗔怒着骂一句:“神经病!”接着便有女生喊史磊:“人到齐没啊?进去吃饭了吧?”
莫小晰只是笑。这群人,总是这样闹,那么温暖。
part.8
晚饭吃得沸反盈天。十来个人,坐了一张大大的圆桌,每个人面前一个小火锅,自行取食想要的食材,于是便不断有人走动,虽然是订好了的包间,取食仍是要去指定的区域,年轻的男男女女们在包间的门口反复错身而过,嬉闹自是不断,又都喝了酒,先是每人一瓶的啤酒,然后便有男生从包里拿了自带的洋酒出来,趁服务员不注意开了,给每个人倒上,又复一轮的觥筹交错。
待到从火锅店出来,大家都已有了三分酒意,又分了几拨,打车去莲禾路上靠近城市广场的1917酒吧。在众人一番推搡怂恿之下,沈谦与张胤、莫小晰拼了一辆车,莫小晰又拉上李嘉婷,凑了四个人。两个女生二话不说地在后排并肩坐好,两个男生和其他人打完招呼转身上车,几乎是无意识地,竟然便同时向莫小晰这一侧的后车门伸出手去。彼此的肩膀有了轻微的擦撞,两人瞬间都下意识地将手收了回去。张胤的脑子里一时没能绕过弯来,有些迷茫地扭头去看沈谦。沈谦却瞬间清醒过来:这已不是十年以前,那个位子,如今不属于他,今后,只怕也不会再属于他了。于是他微微裹紧了身上黑色的风衣,向着张胤歉意一笑,便去开了前车门坐上副驾座。张胤亦反应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光芒,却不说话,静静地上了车坐在莫小晰右边。
两个男生在霎那间的交锋,莫小晰没有注意到,李嘉婷却看在眼里,待张胤上车后,她也就不再与莫小晰说话,只是倚着左侧的车窗,拿着手机跟男友发短信。莫小晰从来都是一喝酒就犯困的人,这一车气氛凝重,她愈发觉得困倦,想也不想地就往张胤身上靠过去,顺口说了一句:“困了,让我靠一下。到了叫我。”
是她这些年来习惯了的肩膀,虽然瘦,却有长期运动锻炼出来的肌肉,枕起来很舒服,亦很有安全感。她和他做了这些年“兄弟”,大学四年,每一次同去的饭局上喝了酒,回家路上她都是这么枕着他的肩膀小睡。张胤只是微笑,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她枕得舒服,又忍不住特意去看沈谦的反应。隔着副驾座的椅背,看不到沈谦脸上的神色,只是见他将头扭向了窗外,脸的下半部映在后视镜里,唇线微微抿紧了,只一瞬,便又放松下来,试图恢复上扬的弧线,却终究是不能够。
如此细微的变化,却让张胤在心里坐实了他的揣测,他果然没有猜错,即便隔了七年的漫长岁月,即便如今身边已经有了章静瑜那样一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沈谦,最放不下的人,始终是莫小晰。
这复杂纠葛的女主角却已经浅浅睡去。两个男生之间不时擦出的火花,连身为局外人的李嘉婷都看出来了,莫小晰却仿佛真的一无所知一般,明明该是这漩涡的中心,却一副事不关己的平淡姿态。张胤曾经几度忍不住要问她,但终是不忍心。他始终记得大四那一年,在学校昏暗的路灯下,她小跑着赶上他,从身后扯住他的衣服,微微用了力,能感觉到指间的颤抖。那时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楚知道她的神情,那样的惶恐,像只怯怯着却又努力保护自己的小猫。
她从来都是他的死穴,自从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开始。
出租车转过了路口,顺着莲禾路开了200米,便到了1917酒吧的门口。张胤喊醒了莫小晰,沈谦已经默默付了车资,四个人便下车去和其他人会合。1917酒吧距离城市广场不过百米,站在酒吧门口便能看见广场上的人头攒动,老板亦很有生意头脑,索性便在酒吧门口的小院子里加了几桌,直接与城市广场的跨年晚会“亲密接触”。
许是因为下了雪,酒吧门口的桌子上座率并不高,于是史磊便跑去要了两张拼在一起,一群人挤成一堆,喝着酒聊着天,因了人多,加上酒精的作用,倒也不觉得冷。
喝了一圈便开始玩骰子,输家的惩罚照旧是真心话大冒险。第一轮是史磊输了,选了真心话,便被问了初吻的时间,他倒也脸皮厚,照实说了至今没有,直接得到一阵哄笑。第二轮输的是在火锅店门口跟李嘉婷表白的男生,恰好选了大冒险,被起哄着去向李嘉婷索吻,两个人都红了脸,最后被李嘉婷一句“我有男朋友了”给打了回来。男生讪讪地回了位子坐好,李嘉婷觉得太拂他的面子,便把手伸了过去手背向着他:“算啦,让你亲一下,就当社交礼仪啦~”
然后便开始了第三轮游戏,绕了两圈下来,竟是沈谦输了。现场的女生们立刻沸腾,逼着沈谦选了真心话,男生们也开始八卦,最后甩出来的问题是:“这辈子喜欢的第一个女生是在什么时候?”
沈谦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回答:“那时候不懂是不是喜欢,现在想想,应该差不多是十岁的时候吧。”
立刻有人带头意味深长地“哦~~”了起来,又有好事者忍不住发问:“十岁?那就是小学同学咯?我们认不认识啊?难道真的是以前大队部那个朱……哦,对,朱文文?”
气氛突然有了片刻的凝滞。史磊是当年的知情人,听见这样犀利的问题,便搁下了手中刚端起的酒杯,注视着沈谦,想看他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张胤亦凝神静气地等他回答,心里却突然浮现出“莫小晰”三个字,这答案的可能性太大,让他不能不担忧:如果沈谦说是小晰,她会怎么做?
想着张胤便侧过身去看一旁的莫小晰。她却是默默地喝着她的那支果酒,看不出半点的情绪波动。没人知道的是,在听到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心里突然一紧。
朱文文。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这是她和许安然之间的禁忌,更是她与沈谦之间的禁忌。但她却和提问的人一样,忍不住想知道,沈谦,他,十岁的时候就喜欢了的女孩子,真的是朱文文么……?
幸好这个问题并没有让沈谦沉默太久,但也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满意,因为他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真心话就一题,我已经答完了,这些问题留到我下一次输了再告诉你”。然后,这一整个晚上,他竟然再也没有输过一次。
待到第四轮,输了的人是张胤,虽然大家都是小学同学,但毕竟他不是师大子弟,和其他人也便略微生疏一些。互相退让了许久,终于是李嘉婷大着胆子发话:“张胤,让你选吧。如果你要真心话呢,就告诉我你和我们家小晰的初吻时间;如果你要大冒险呢,那就跟小晰来个法式长吻吧~”
话音刚落,男女主角尚不及做出反应,沈谦却突然冷冷发了话:“李嘉婷,玩游戏也该有个分寸,当众接吻有点过了吧?”
李嘉婷却好似早就想好了堵他的话,迅速地甩出了一句:“沈谦,就算小晰是你认来的妹妹,也总要恋爱的嘛~她都带张胤这个‘家属’出席了,我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你不能因为女朋友没来就不让人家秀恩爱嘛~”
台面上的火药味忽地浓重起来,李嘉婷瞪着沈谦,带了三分酒意的眸子里却有明显的警告意味。她从来都知道沈谦待莫小晰不一般,甚至,早在初中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季昕和叶璐薇都不过是幌子,沈谦真正在意的人,就只有莫小晰。但是,那又怎样?沈谦是带着女朋友从国外回来的,难道他还有资格要求莫小晰七年之后再漫无目的地等他七年么?
“嘉婷……”莫小晰拉住了身边李嘉婷的手。认识十几年,她第一次看到李嘉婷这样剑拔弩张的样子。李嘉婷不是许安然,她从来都是温和平静的女孩子,虽然心里清如明镜,但这样的爆发却实在少见。
沈谦怔了两秒钟,渐渐扯出一个带着苦味的笑容,抓起桌上一瓶还剩一半的啤酒,站起来对着李嘉婷致意:“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喝多了,你说的对,是我不对,我自罚敬你。”说完便将那半瓶酒直接吹了瓶。
这一回连莫小晰都不知所措了,只是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有难掩的担忧:“沈谦……大家本来就是闹着玩的,你不要这么当真嘛……”
他却只是冲她微微一笑表示“没事”,搁下酒瓶便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去方便一下”,转身离开。史磊亦站起来跟上去:“我去看看,没事的,你们继续。”
毕竟是全体都有了几分酒意,看见史磊追上沈谦,知道应该没事之后,一群人又没心没肺的闹了起来。莫小晰却仍是有些担心,又扭头往草坪的方向去看走向附近公厕的沈谦和史磊,张胤见状从一侧伸手过来微微揽住她的肩,却只是拍了两下:“放心啦,我看他没喝醉,没事的。”
“嗯。”她低声应了他,那边便有女生喊她“小晰,我刚收了个短信,你帮我看看这个日文什么意思”,于是她便站起来过去,很快就融入几个女生的小嬉闹里去。
沈谦和史磊从公厕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的便是她和两个女生靠在一起说私房话的情景。他忽然停了下来,在草坪上坐下,摸了烟出来抽。史磊坐在他身边,非常自然地从他手里抢过一支烟来点上,一手去搭着他的肩:“怎么,想起当年,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她了?”
他却只是沉默不语,直到那支烟快要燃尽的时候,才吐出一句:“她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何从珍惜?”
待到11点多,这一桌人已经喝完了两打啤酒和半打果酒,除了几个不胜酒力的趴在桌上小眠之外,俱都站了起来,三三两两地走到城市广场那边去汇入人群,等着倒数和烟花。
所有的人都“识趣”地让张胤和莫小晰单独在一起。他知道她不喜欢人多,总怕走散,便去牵了她的手,不是一般情侣的牵法,只是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每挪动一次位置就带她一下。
跨年晚会的舞台上是个白头发的苏格兰老头在唱歌,他们都知道他,那个1917的驻唱歌手。听说这老头白天的工作是本地一家外企的高管,只是喜欢酒吧的氛围,便每周末出来驻唱。他总唱民谣味道的英文老歌,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哼几首苏格兰的童谣,很是有趣。
莫小晰素来喜欢这老头唱歌的调调,这会儿借着一丝酒劲,便跟着轻哼起来,微微晃着身体,脚下一个不稳,便跌到了张胤的怀里去。张胤顺势揽着她,也不放手。那老头一曲终了,回头看了一眼硕大的显示屏,看着时间还剩10秒,便带领着众人倒数起来:“ten,nine,eight,seven,six,five,four,three,two,one!”
伴着最后一声倒数声的停歇,广场四周蹿起了金色的小烟花,属于这广场的钟楼上,敲响了新年的钟声,还迸射出朵朵大型的花火。苏格兰老头显然异常兴奋,大喊着“happy new year”冲下台来和众人拥抱。
就在这么一片的喧闹声里,张胤忽然低下头对怀里的莫小晰说了一句:“我后悔大四的时候没有强行追到你了。”
“啊?”莫小晰的耳畔只听见烟花升空的巨大声响,还有人们的欢呼声浪,她知道张胤说了话,却完全听不真切。
他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咬牙便拉了她跑到1917酒吧的草坪上去,不顾那些个坐在草坪上聊天的老同学,大声地冲着她宣告:“莫小晰。我爱你!”
钟楼上恰好在此时升腾出又一朵花火,在他们的头顶炸开,是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在浓烈的硫磺味道里,眩目的烟花映着张胤眼中闪动的光芒,忽然就让莫小晰感到了震憾。那一点闪动的光芒,与大四那年张胤指间的那点烟火渐渐重合起来,耳边突然就回响起许安然的声音:“莫小晰,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珍惜这个男人?”
为什么呢?为什么……
随着花火落尽,那点亮光突然熄灭,抽离了的整个世界回到眼前,莫小晰忽然就在视线里找到了那个答案。在最后一抹烟花落尽的地方,在张胤的斜后方,远远的那棵树下,那个她再熟悉不过却又觉得陌生的黑色身影。他的指间同样闪动着一星火光,就是那么一点点,绝望的火光。
早在七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她就应该知道的答案。只是,这个答案来的太晚,如今的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
她记得小时候念过的诗,《长干行》,有一句说“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便是如此了,在七年乃至十年之前,他的无能为力,她的莫名退却,在漫长的时光里,便在他与她的门前,那本就并不深长的小径上,生成了满目荒芜的青苔,滑不留手,无从驻足。
她与他的悔不当初,却终究只剩苍白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只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