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邙山之颠 26(2/2)
作者:书香满室
度来说,如此重要的一份情报,他都没有私自压下的理由。
如果宇文泰得知后执意出兵,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今日战后,李辰已经明显感受到了西魏军将领和士卒中间的那股不甘的情绪。让西魏军就此撤回关中,显然不现实。
既然如此,那就利用这分有利的情报主动再尝试一次。如果在如此的情况下西魏军还不能抓住机会取得战斗胜利,那就说明西魏军目前的确不具备争夺北豫州的能力,天命如此。那时李辰再劝说宇文泰退兵,他总该听了。
李辰主意已定,立即押了那名东魏的逃兵来见宇文泰。
宇文泰回到中军大帐,即命传见李辰。宇文泰听完李辰的禀报,也是悚然而惊,忙命将那逃人押进来亲自讯问。反复盘问话之后,宇文泰心中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所言不虚!
待侍卫将那人带出帐外,宇文泰沉声问李辰道,
“此事天行以为如何?”
李辰上前行礼道,
“启禀大丞相,以职下愚见,此人所述,当属实情。”
宇文泰右手扶髯,目光如电一般直视李辰,
“天行既以为实,则敢问计将安出?”
李辰略一犹豫,禀道,
“职下斗胆妄言,既已明高欢所在,不妨还用过往之计,漏夜衔枚出兵,潜行邙山,一举袭破之。擒贼擒王,高欢若败,东虏虽众,必分崩而溃。”
李辰的决然,却有些出乎宇文泰的意料。在他印象当中,李辰总是擅长谋划用计,而不愿与强敌正面对决,对于这次大战的态度,也似乎一直比较悲观。却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改变了心意。
宇文泰眉毛一挑,
“那天行以为何时出兵为上?”
李辰将牙一咬,沉声道,
“职下以为,当在今夜!”
“哦?”
宇文泰一时目光大盛,甚至李辰都下意识地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李辰不为所动,神色如常地解释道,
“职下力言今夜出兵,原因有三。其一,兵贵神速。此人今日逃亡,难免已被东虏所觉,若事有迟缓,但恐敌军已有防备。我军如连夜出兵,高欢必不及更换部署。…”
“其二,东虏今日得胜,必骄而无备,窃以为我军不敢再战。若我反其道行之,连夜出兵,必出奇不意,可获大胜。…”
“第三,我军今日虽败,然士气不堕,军心可用。岂不闻,哀兵必胜!只要今夜修整将息得当,三军明日卯时起行,潜入邙山,于黎明突袭,当可一战而定!”
宇文泰听罢,猛一拍面前条案,赞道,
“好!天行谋划若定,深合吾心!”
宇文泰神色斐然,向李辰连连点头道,
“人道天行深通兵法,长于谋略,有孙武之风,今日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这便召集诸将,商议连夜出兵之事。”
李辰却是再行一礼,
“大丞相谬赞。然职下还有肺腑之言,但为国家计,不惜披肝沥胆,冒死以陈。”
宇文泰平伸右手,
“天行赤心为国,吾岂不知?但有所思,可直言无妨。”
李辰深吸一口气,
“职下斗胆以陈,妙算谋划终不能代替将士浴血厮杀,更何况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军情瞬息万变,岂能尽算。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此战还是不胜,则天意使然,北豫非可力取。职下恳请大丞相即刻回师关中,修养生息,以待天时!”
说罢,李辰深深躬身而礼。
宇文泰听了面色顿时一缓。他沉吟片刻,方缓缓颔首道,
“善。”
……
“…我军依旧可分三部,以左军和右军各自对阵东虏左右两翼侯景、潘乐所部,使其无暇回援高欢大营。中军则可分数路,分别看住高欢大营周边拱卫各营。再选数千上等精锐,由一猛将统之,直扑高欢所在。诸军到时一起动手,乱军直入,管叫东虏首尾难顾。只要能擒杀高欢,则大局定矣!”
李辰说罢,收回指着地面上一幅匆匆画就的东魏军布防的舆图的手指,向上面端坐的宇文泰行礼道,
“职下孟浪,直言无忌,以为引玉耳,唯请大丞相明示。”
宇文泰冲李辰还了一礼,道一声,
“天行辛苦。”
之后宇文泰回首座下,只见铁甲森森,西魏军诸大将济济一堂,人人正襟危坐。
宇文泰缓声道,
“适才李天行所计,诸公以为如何?”
话音稍落,宇文泰下手第一位太师贺拔胜便道,
“我看可行。事不宜迟,便请大丞相下令吧!”
于谨、独孤如愿、赵贵、侯莫陈崇、若干惠等大将也纷纷点头,一致认为可行。
宇文泰见众人如此齐心,心中高兴,当下道,
“诸公既无异议,那吾便下令了。”
宇文泰命赵贵、侯莫陈崇道,
“你二人仍为左军,负责缠住东虏侯景所部。”
二人应命后,赵贵道,
“启禀大丞相,吾二人下属连日征战,于全军中折损最大。而侯景兵多将广,诚恐难以力敌,坏了全军大计。可否请大丞相调拨些人马增援吾二人。”
赵贵说的都是实情,本次大战延宕多日,赵贵、侯莫陈崇二人所部连打硬仗,损伤不小。而对手侯景实力强大,曾在河阴大战中单凭一己之力就大败举国而来的西魏军。要想他二人以受损的部属对付侯景,确实不太现实。
宇文泰略一沉吟,点头道,
“侯景实是劲敌,不可不慎。”
宇文泰随即下令兰州刺史(李)辰、车骑大将军(宇文)护、云州刺史(杨)忠三人,各率本部加入左军助战。这样,西魏军左翼实力大增,一共五员大将,以赵贵为主将。
宇文泰又命若干惠、陆通为右军,负责攻击东魏军左翼的潘乐所部。由于大将李弼坠马受伤,宇文泰就以大都督、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绥德郡公陆通代其掌军。
宇文泰再命于谨、独孤如愿二人为中军,命其分划所部,对应进攻高欢大营周围拱卫各营。
“至于贺六浑…”
宇文泰冷眼注视着舆图上高欢大营所在,猛然回首谓身边的贺拔胜道,
“太师可愿为国除此元凶?”
贺拔胜眼中寒光四射,一时须发俱张。他向宇文泰深施一礼,
“胜敢不效命!”
……
说来贺拔胜和高欢之间可谓仇深似海。
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兄弟三人皆武艺超群,成名久远。贺拔岳自不必说,他是武川军事集团的实际创造者。当初贺拔岳率宇文泰等武川子弟平定关中,但高欢妒嫉他的声望,勾结侯莫陈悦将他暗杀。
贺拔允则更是位高职重。他本与高欢相交深厚,但东西魏分立之后,贺拔胜在西魏为肱股重臣,贺拔允在东魏的日子就渐渐难过起来。一次贺拔允与高欢一起围猎,有人告发他用弓悄悄指向高欢。因此高欢将贺拔允关在楼上活活饿死。
宇文泰深知贺拔胜和高欢之间这种无法化解的仇恨,因此便将这个一锤定音的机会交给了贺拔胜。宇文泰调集三千精兵,皆持长刀,由贺拔胜统领,准备一举袭杀高欢。
是夜西魏军接令早早就寝,至子夜起身。他们依旧和昨日一样,饱食之后衔枚出发。西魏军行军的路径和方式与昨日如出一辙,趁着夜黑月高潜入邙山。唯一不同的是昨日大军集中往翠云峰而去,而今日却是多路齐发,分别扑向邙山中各处东魏军营地。
昨日东魏军大获获胜,高欢下令犒赏三军。东魏军上下全都兴高采烈,纷纷开怀畅饮,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大败之后的西魏军仅隔一夜,便以相同的方式卷土重来。少数在外围警戒的东魏军哨探,也因为口令的泄露而被西魏军轻易解决。因此西魏军出人意料地顺利潜入邙山,完成了对东魏军发动突袭的战斗部署。
当第一缕晨曦撒向苍翠巍峨的邙山时,已在东魏军营盘外潜伏多时,得到充分休憩的西魏军猝然而动,几乎在同一时刻向东魏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原本宁静平和的邙山顿时杀声震天,激烈的战斗在连绵上百里的邙山各处几乎同时爆发。
西魏太师、中军大都督贺拔胜率三千名西魏军精锐步卒几乎一瞬间就攻破了高欢的中军大营。
三千勇士手持长刀,从四面一涌而入,开始大刀阔斧地在高欢营中砍杀起来。此时东魏军大都还没有从昨夜庆功的沉醉中醒来,面对西魏军如狼似虎般的攻击毫无还手之力。很快高欢大营就已经四处火起,一片大乱。
守卫高欢大营的士卒,多是选自东魏军中最精悍的鲜卑战士,战力极强。但今日在睡梦中被西魏军杀入,顿时阵脚大乱。许多东魏军士卒跣足裸首,不及披甲就和突入的西魏军殊死拼杀在一起。但是他们个人的英勇,却无法挽回东魏军整体混乱带来的颓势。西魏军长刀团舞,如墙而进,如同银光闪耀的黑色浪潮一般将零星抵抗的东魏军士卒一一吞没,逐步向高欢中军大帐围拢过来。
贺拔胜立马扬槊,和少数侍从于西魏军阵后督战。眼看西魏军的阵列摧枯拉朽一般扫荡东魏军的垂死抵抗,不断逼近高欢大帐。贺拔胜双目寒芒如箭,只死死盯住那顶在大营中鹤立鸡群般的高大帷帐不放。
突然,贺拔胜注意到有数人在大帐旁匆匆上马,然后掉转马头,拼命往营外奔去。此时营中四处混战,双方都竭力拼杀。而这六、七骑一路也不停留,只顾飞马奔逃,因此分外惹眼。
一个熟悉的背影,隐约在这狂奔的数骑中间闪露出来。贺拔胜瞳孔倏然一缩,
“贺六浑!”
贺拔胜怒吼一声,拍马挺槊,直向那奔逃的数骑追去。贺拔胜所领大都是步卒,因此只有亲随十三骑紧随他一起追击。
贺拔胜怒气填膺,策马如飞。他手中长槊舞动如轮,如秋风扫叶一般将挡在眼前的东魏军一一横扫,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盯在前面奔逃的数骑身上。
贺拔胜一路紧追,眼看奔逃者越过残破的栅栏,向营外奔逃,当下也用力狠磕坐下战马,追出营去。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冲出已火光冲天的高欢大营,在苍翠的邙山中你追我赶地疾驰飞掠。
此时已是朝霞漫天,群峰尽染,而邙山却是杀声四起,烽烟遍地。在葱郁如荫群峰相间的崎岖山道中,六七骑在前面拼命奔逃,而另外十余骑在后死追不放,情势紧张得似乎令人窒息。
贺拔胜追出数里,眼见前面奔逃的身影越来越近,当下忍不住怒吼道,
“贺六浑,贺拔破胡(贺拔胜字破胡)必杀汝!”
吼声如雷,在苍郁的群峰间回响。
贺拔胜正追之间,突然见前面奔逃的人中有一骑落在后面,只见那人转身下马,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已迎面向贺拔胜飞来。那人射出一箭,紧接再搭上一支,只是一气不停地将一支支箭向追赶的贺拔胜等人射来。此人却正是自愿留下阻敌的高欢亲信都督尉兴敬。
贺拔胜见有人在前方发箭拦阻,不仅不减速闪避,反而迎着来箭打马加速飞奔。说时迟那时快,第一支箭带着破空的嘶嘶声,已经扑到贺拔胜面前。
好个贺拔胜,只见他将头微微一侧,让过箭镞,伸手就已将箭杆一把绰在手中。贺拔胜一手抓住来箭,另一手已伸手取下自己的弓来,然后将箭搭上弓弦,反手射了回去。贺拔胜在策马飞驰中轻车熟路般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毫无停滞。
贺拔胜一箭射回,那边尉兴敬第二箭已到。只听一声闷哼,贺拔胜身边一名随从已经中箭,从马上直摔下去。贺拔胜眼明手快,挥弓将尉兴敬的第三支箭击飞。
这时尉兴敬身形猛然一个踉跄,贺拔胜回射的一箭正中其胸!尉兴敬痛苦地弯下了腰,但他随即挺直身躯,挣扎着要再次开弓,将手中的箭射出……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贺拔胜已经飞马冲到了尉兴敬身前。贺拔胜随手弃弓,拾槊漫不经心似地一挥。只见寒光闪烁,足有尺许长的长槊锋刃破竹一般豁然洞穿了尉兴敬的身体,接着尉兴敬魁梧的身躯如同疾风中的一片落叶一般陡然飞起。鲜血漫天飘洒。
尉兴敬的身体还未落地,贺拔胜已经在血雨中一掠而过,马不停蹄,继续穷追高欢而去。
高欢一行人亡命奔逃,但见尉兴敬自愿留下赴死阻敌,然而不过片刻之间,贺拔胜已经追了上来,不由人人心中发寒。高欢身边的几员亲信都督纷纷取出弓箭,在飞奔中不住拧身向后乱射,期望可以阻止追兵。
贺拔胜接连挥槊击飞几箭,见前面奔逃的人群之似乎已经能看到高欢的背影,当下也伸手去取弓箭,准备发箭。然而贺拔胜一伸手,却不料摸了个空,他顿时醒悟自己的弓已经在刚才和尉兴敬的一番战斗中遗落了。贺拔胜只得挺起长槊,拍马狠追。
这时,高欢亲信都督,东魏权贵刘贵之子,(遥领)河州刺史刘洪徽,转身接连两箭射来。贺拔胜机敏地躲过,而紧随他身后的从骑却猝不及防,有两人中箭坠马,顿时引起了一阵混乱,速度顿时慢了下来。贺拔胜单骑一人脱颖而出,继续穷追不舍。
贺拔胜纵马狂奔,越追越近,沾满鲜血的槊锋似乎就在高欢等人的背后晃动。虽然他只孤身一人,但高欢等被他绝人的胆气所慑,哪敢稍停,只顾没命地奔逃。
这时,高欢身旁武卫将军段韶突然在马上拧身,回首一箭射来。段韶年少多智,他见贺拔胜武艺高强,弓箭奈何他不得,这支箭没有对准贺拔胜,而是直射他的战马。
贺拔胜猝不及防,战马顿时被射中前胸。那马顿时一阵哀鸣,前腿突地跪倒,直把贺拔胜向前摔了下来。
贺拔胜弓马娴熟,第一时间察觉不对,便已从马鞍上腾空跃起,翩然落地。贺拔胜人在空中,右手却拼尽全力,将手中的长槊向高欢背后掷去。
长槊如同闪电般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向前飞去,眼看距离高欢的后背越来越近。然而随着长槊力道的慢慢衰减,槊尖和飞奔中的高欢之间的距离似乎由接近变成凝固,然后又渐渐拉远。终于,长槊在高欢马后怦然落地,槊尖直插入土中,长长的槊杆不住摇晃着。高欢一行人拼命飞奔而去。
突然高欢前面山路上转出大队军马,看旗号却正是东魏军,高欢等人一声欢呼,一头冲入前来的军马中。
这时,贺拔胜的随从也已经赶到,见他战马倒毙,立刻给他牵过一匹马来。贺拔胜翻身上马,扬鞭还要再追,却被身边随从们死死拉住,
“太师不可啊!”
“太师,众寡悬殊,请三思啊!”
“来日方长啊,太师!”
……
贺拔胜双目如同喷火一般,死死盯住前方的军马。此刻对面大群的东魏军已经开始在山道列阵迎敌,只见铁甲森然,矛槊如林,而高欢一行人已经被重重人马遮住,不见了踪影。
贺拔胜用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齿深入肉,一道鲜血从嘴唇上缓缓流下,他似乎浑然不觉。
良久,贺拔胜猛然仰天长啸,如龙吟于野,
“今日之事,吾不持弓矢者,天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