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君与牧齐这会说话却移到了偏厅里,见到牧碧川进来,两人同时住了口,沈太君随即皱眉说了与阿善差不多的话:“什么事情这样急,连裘衣也不穿一件?”
“母亲不必为他担心,边关比邺都苦寒许多,大郎正当盛年,这几步路冻不了他的。”牧齐忙出言宽慰沈太君,不免瞪了一眼牧碧川,“虽然如此,却也要想一想你祖母的一片关怀慈爱之心,这样大的人了,就不能叫长辈们少操些心?”
牧碧川低声请了罪,他此刻心中忧烦,无心迂回,开门见山道:“孩儿来寻祖母与父亲是有一事商议。”
“什么事?”沈太君与牧齐同声问道。
“关于二娘进宫,父亲可记得咱们被飞鹤卫拿到邺都时,何容华本有谋害之心,但左右丞相已经驳回了陛下的……”牧碧川话才说到了一半,沈太君眼中已经流露出痛色,而牧齐见状忙呵斥道:“你既然知道微娘为咱们家的牺牲,更不可轻忽了自己的身子,虽然如今转为文职,也不可失了牧家体统,也好叫微娘在宫中安心!”
牧碧川心道牧齐果然明知道此事妹妹多半受了徐氏的算计也不肯追究下去,他也晓得牧碧微如今在宫里女官之位都做了三日,木已成舟,何况此事本就是沈太君这几日飞快衰老的原因之一,牧齐心疼母亲,当然不想他继续说下去,就是背过身来……做人女儿的为父亲兄长牺牲在如今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嫡出女郎再怎么尊贵又怎么比得上独子嫡孙?倘若牧碧微当时说不去,却要被人斥骂不孝与对胞兄无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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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牧碧川与牧碧微一样,自幼受阿善影响,对徐氏一直深怀厌恶,如今就这么便宜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牧齐呵斥自己,他眼神黯了黯住了口,想了一想方道:“如今父亲依旧为正三品,而我反倒升了一职,可二娘在宫里竟是宫奴之份,总要想个办法。”
牧齐见他翻来覆去的提着女儿,又见沈太君脸色越发惨白,心下实在恼他,只是究竟是嫡长子,这一回又是受自己连累下过狱的,发作的怒火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苦笑着道:“若是我能选择,焉忍心叫微娘进宫去换取你我之生机?只是宫闱相隔,咱们如今固然从朝议脱身,但家声已毁,失关的罪名一时间也不可能被忘记,又能如何帮到微娘?”
他这话出口却又觉得不对,抬头见沈太君果然泪水涟涟,拿帕子拭泪叹息道:“是我做主把微娘送进宫去的,比之你与大郎我究竟更疼你们些,可我也不是不疼微娘啊,若是拿了我这条命可以换微娘回来,我……”
“母亲!是孩儿失言了!”牧齐见状赶紧跪下请罪,牧碧川沉默着跟着跪了下来,只听牧齐言辞恳切道,“孩儿爱惜微娘是孩儿的亲生女郎,不忍她以终身大事换取孩儿与大郎出狱,孩儿膝下还不止微娘一个女郎尚且如此,母亲只得孩儿一子,大郎还是我牧家嫡长孙,母亲焉能不疼我们?孩儿自己也是为人父母的年纪了,又哪里能怪母亲?这都是孩儿自己守关不慎惹下祸事,不但使牧氏先祖蒙羞,连累妻子,还劳动母亲替孩儿忧心……都是孩儿之过,万望母亲莫要悲伤!”
“兵家之事我不懂得,但你去雪蓝关时将这个家交与了我,我却没能看好了微娘……”沈太君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做戏给牧碧川看以堵他继续追究徐氏的嘴,说着说着也是真的伤起了心,牧家从前魏末年连失二关起人丁就迅速凋零到了只剩一脉,牧寻早逝,险险的留下了幼年的牧齐,沈太君好容易等到了牧齐长大成婚,指望着他开枝散叶,结果如今嫡长孙快议亲了,因牧齐长年驻扎边关,孙辈也才三个,牧碧微是唯一的女郎,沈太君养她养得很用心,即使牧碧微一味的听信|孚仭侥赴⑸浦裕孕焓弦恢北ё乓牡幸猓骼锇道锩簧俑焓险飧黾棠刚衣榉常庋缓仙蛱哪恐邢偷挛律频乃锱淖龇ǎ蛱烤够故遣蝗萄党馑舨皇俏硕雷雍偷粘に铮蛱娜肥悄缮崃俗约盒悦膊唤兴锱芸嗟娜恕br />
但她这么一番哭诉下来见牧碧川只是低着头跪在那里沉默不语,表情平静,没有怨怼也没有激动,盯着不远处地面的目光甚至有些冷,沈太君心中失望无比,闵氏死时牧碧川已经五岁,开始记事了,闵氏与阿善所言,有关后母嘴甜心毒之事叫牧碧川记得极为牢固,虽然这些年与徐氏过不去的总是牧碧微,然而坚定了她后母都不是好人这个想法的却是牧碧川,盖因牧碧川认为妹妹是女郎,多在后宅怕被徐氏算计了去——但就沈太君看下来,徐氏当初既然做了牧齐的填房,对于牧家已有嫡长子、嫡长女的情况也是接受了的,甚至起初还想着与他们处好,毕竟徐氏才过门的时候,还是睿宗在位时,徐家因为先前夺储站在了济渠王那边,被睿宗恨之入骨,为了自保,只得将嫡女许配给了曾为睿宗伴读的牧齐以向睿宗表示臣服,而因徐家乃是望族,睿宗虽然不喜,也知道不可能将之族灭,因此便同意了这门婚事。
在这种情况下,徐氏但凡有些脑子都不会去害闵氏的一双子女,且不说闵如盖夫妇全部去世还是半年前的事情,闵如盖非是大族出身,并无亲眷提携,却官至尚书令,才干可想而知,他就闵氏一个女儿,女儿去得早,便三天两头的接牧碧川与牧碧微过府,私下里岂有不询问与教导的?徐氏不是小门小户的女郎,哪里不晓得轻重。
第四十一章 化干戈为玉帛?(下)
沈太君心中复杂且不提,牧碧川跪了半晌,等那边抱头痛哭的母子到底歇了下来,复低声道:“所以孩儿想……”
“你还想什么?非把你祖母与我逼死不成?!”好容易劝止了沈太君的伤心,不想牧碧川还不肯走,牧齐本就为牧氏的将来忧虑重重,这会也顾不得给嫡长子面子,怒喝道!
“大郎是微娘嫡亲兄长,闵氏临终前还拉着他们兄妹叮嘱大郎照拂好微娘,如今他心里比咱们都难受也是应有之理,你不要对他发作,这本是我对不起你们。”沈太君叹了口气,拉住了牧齐,看向牧碧川,沉声道,“大郎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都说出来或许痛快些……祖母在听着!”
“母亲!”牧齐感觉到沈太君拉着自己的手分明在微微颤抖,不觉惊愕,见牧碧川膝行几步,果然是要把话说完,惊怒交加,正要叱他出去,却听牧碧川平静道:“孩儿想说的是孩儿早已到了娶妻的年纪。”
这话大出沈太君与牧齐之料,两人愕然半晌,沈太君闭了闭眼,复睁开,道:“先前我与你父亲在这儿商议的也正是此事,只是如今咱们家……你们官职虽然不曾降,但邺都望族最讲究家声,这会一时怕难寻到合宜的女郎,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左右是郎君,晚几年娶亲也不打紧,随意寻个晚娶的理由便是,等事情淡了……”
见牧碧川沉默,沈太君渐渐有点说不下去,与牧齐对望了一眼,带了一丝惊讶道:“莫非你看中了谁家的女郎?”
“孩儿想娶何家三娘。”牧碧川平静的道。
“何家?”沈太君按着习惯先想了想邺都的名门望族——倒是牧齐反应得快,失声道:“你是说何容华的母家?!”
这回沈太君也是一惊:“这怎么成?!”
“何家固然出了一个正当宠的容华娘娘,可她们家乃是贱商出身,不过借着前魏之亡趁乱消了商籍,又拿银子捐了几个六七品的散官,就是我牧氏如今家声败坏,也断然不至于需要去娶这等人家的女郎!”牧齐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我知道你的意思,因着何海之死,何容华对我们牧氏恨之入骨,她不但是宠妃,还有容华之位,微娘如今却只是末等女官,若她要对微娘不利,即使圣上也宠爱微娘,也难免有失!所以想求娶其妹以化干戈为玉帛,然而你是嫡长子,正妻将来便是我牧家冢妇,岂是寻常门第的女郎能婚配?便是这会去寻,世家望族固然指望不上,但三、四品官宦人家嫡女也是能够求到的!”
牧碧川淡淡道:“何容华之母一共生了二女一子,唯一的嫡子就是何海,却死在了雪蓝关。听说其父尚且还有四五个庶出子女,何容华恨咱们家也不仅仅是因为何海之死,更因为何海一死,她再无同母兄弟,与胞妹将来难得娘家之助!闻说何容华的母亲本就将庶出子女压制得厉害,到了容华进宫获宠,更是将庶子们收拾得战战兢兢……如今却因为何海之死,将来何容华与其妹很有可能还要看这些庶出兄弟的眼色,如何能够不怒?”
沈太君叹了口气:“何容华之恨不难想清楚,若是能够化解,叫微娘在宫里少一个对头自然是好的,但何家的门第……”
“何容华仅何三娘一个胞妹,何海已死,对何容华来说,除了何家夫人,最亲近的便是何三娘,她似乎也快及笄了,何家因容华之宠,何三娘当然不愁嫁,只是想嫁到我牧家这样的门第,尤其为冢妇,却也难。”牧碧川不去看祖母与父亲的脸色,淡淡的道,“何家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如此牧何联姻,何容华想来也会被家人劝说收手,不再与微娘为难。”
牧齐沉吟片刻,到底摇了头:“冢妇一职,非同小可,你断然不可娶低!”
说到这里,牧齐与沈太君交换了个眼神,牧齐叹道:“母亲,你瞧小郎怎么样?”
“小郎今年十三。”沈太君吐了口气,“何家三娘快及笄,说起来年纪倒比大郎更般配……只是……”
“徐氏那里孩儿会去说明。”牧齐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长子,眼神之中交错着释然与愧疚——徐氏设计送了牧碧微进宫,而牧碧川转手让牧碧城娶一个低门浅薄人家的女郎……但比起嫡长子,嫡幼子牧碧城本就不能夺了牧碧川的风头,这样联姻与娶低的差事,当然只能牧碧城,牧碧川这会赶过来说这番话,大约目的也就是如此。
男子娶妻虽然也重要,到底不比女儿嫁人那样一个不慎就毁了终身,牧齐心道这样也好,自己亲口说出等于定了此事,叫牧碧川借此出了这口气,不至于将来等沈太君与自己去世了亏待徐氏与幼弟,就是旺族也怕内讧,又何况牧家人还这样少,统共不过兄弟两人,若是再为了姊妹之事起争端,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可是这件事情怪谁都是有理的,牧齐暗想牧碧城到底只是幼子,他的妻子,只要不是太过无理、不至于不守妇道,沈太君虽然年纪大了,徐氏还年轻,好生教导着也就是了。
沈太君也是这个意思,虽然觉得亏待了牧碧城,可算一算这几个孩子又有哪个是不委屈的——也只能将这些委屈分一分,不使人觉得格外委屈至阋墙之事了……
然而牧碧川听了他们的话却并不起身,坚持道:“闻说今上宠爱何容华只在贵嫔之下,何家三娘乃是容华的嫡妹,容华已经有了侍奉今上的福分,何家岂肯叫三娘随意出阁?小郎非为长子,其妻不得为冢妇,况且又是继出之子,何家未必会同意,若是因此拒绝,却又不便再提孩儿,如此结亲不成反而仇怨更深了一层。”
“……”沈太君与牧齐原本只当牧碧川是为了报复徐氏而来,却不想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娶何容华之妹,牧齐心念急转,复摇头,坚持道,“冢妇一职,非小家之女能胜任,况且何容华虽然盛宠,却为一己之私迁怒,媚上以罔故国法,足见心胸气度,可见何家女郎不是能做长嫂冢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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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叫二娘在宫里独自苦苦挣扎?”牧碧川性.子里面本就有些桀骜,如今见祖母与父亲一不肯追究徐氏的责任,二不肯同意自己的计划,不觉冷笑起来,“何况世家大族之女难道就当真个个有资格为冢妇?二娘是怎么入得宫,祖母再怎么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真当孙儿不知么?无非更虚伪罢了!”
见沈太君面色顿变,牧碧川索性把话全说了出来,“孙儿对徐氏甚为厌恶,实在不想再娶世家之女!何家官职的确卑微,然而外祖父官职不低,奈何祸福旦夕不可测度,外祖父若是至今犹在,二娘这回又怎会被人算计?可见命中若是没有姻亲之助,便是娶了贵家之女也未必能够指望上。孙儿如今好好的出了狱,官职不降反升,这是二娘舍了自己终身换来的,于男子来说娶妻固然是大事,却远不及女子出阁重要,而且邺都人人称道祖母贤德,何家三娘进门之后,有祖母教导,未必不能担任冢妇之职,另外何家三娘若是实在担任不得,届时让阿善帮着她便是了。”
听到阿善,沈太君似乎明白了什么,深深看了牧碧川一眼,叹了口气,对牧齐道:“你做主吧!”
第四十一章 方贤人
宣室殿里铺了数条地龙,窗外北风呼号,室中却暖如三春,屋角几盆水仙怡然开放,喷吐芬芳。靠窗明亮处,隔着一张核桃木几,牧碧微姿态端庄的跪坐着,柔白的二指间拈了一颗黑子,微微蹙眉的望着眼前的棋局。
青玉棋盘上以鎏金的工艺铸出了纵横的棋格,但见黑白二色纠缠厮杀,黑方明显不敌久矣,不过是在苦苦挣扎,落败只是区区几步罢了。
她对面斜坐的执白子的是姬深,但此刻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棋局上,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牧碧微深思之时下意识微蹙的眉尖、轻咬着朱唇的贝齿,觉得更有一种迥然笑语盈盈的姿态,他这边看得入神,察觉到他目光未曾落在棋盘上,牧碧微悄悄的偷了几颗白子,又趁喝茶之际移动了几颗棋子的位置……如此一番忙碌,方将手中之子满意的选了个地方放了。
“陛下,该陛下了!”牧碧微娇嗔了几句,姬深才回过了神,只在棋盘上扫了一眼,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娘却也不乖啊!”
见牧碧微一脸无辜,姬深以指轻叩棋盘,慢条斯理道:“朕少了六子,你又动了五处,虽然皆是自以为不紧要的地方,但……”姬深说到这里,旁边方才见牧碧微的行为而不说话的阮文仪已经笑得直打迭:“青衣才进宫,竟不知道陛下的记性最好不过,别说面前这区区一局棋局,就是早先高祖皇帝亲自教导陛下读书,也夸奖陛下过目能诵、旋即不忘呢!”
“论记性,除了先皇祖父,朕还没见过比朕更佳之人,元生也尝被先帝称为才思敏捷,然究竟比朕差了一线。”姬深指了指面前的棋局,徉怒道,“牧青衣,你意图欺君,这可是大罪!”
牧碧微以袖掩嘴,眨了眨眼睛,却嗔着不肯认罪:“这都是陛下棋艺高明,奴婢怎么也赢不了,又想着既然是陪陛下下棋,可却输得这样快,想来陛下也觉得无趣,为了不叫陛下因此厌了奴婢,奴婢才做了些手脚,其实照陛下与奴婢棋艺之悬殊,奴婢以为陛下便是接着下下去,奴婢定然也是输的!奴婢这不过是为了叫陛下赢得不那么无味罢了!”
“这么几句话打发了朕,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姬深并不上当,板着脸道,“你既然自觉棋艺不及朕,何不在开局前提出让子?既然不曾提出,便是自负棋艺尚可,如此中途耍赖,当真是岂有此理?”
他话说得严厉,神色却颇为玩味,牧碧微看得分明,自然晓得他并未真的生气,笑盈盈的道:“这也没办法呀!奴婢原本以为自己棋艺了得呢,不想去陛下何止是甚远?简直是万里之遥,奴婢苦苦支持才到了这会,若再不动子,陛下转眼就要赢了,哪里有意思?到时候觉得奴婢棋艺太差,往后再不与奴婢下棋了,奴婢可怎么办?”
“你这样的棋艺也敢说了得?”姬深撑不住笑出了声,“阮文仪不曾学过弈道,只跟着朕与元生对弈之时在旁观看,怕是都能够胜你一筹,你究竟是怎么以为自己棋艺了得的?”阮文仪在旁也是失声而笑,显然深以为然。
牧碧微也不脸红,大大方方道:“奴婢从前都与阿善对弈来着,阿善总是说奴婢棋艺了得,她没法与奴婢下下去,奴婢自然以为是赞奴婢高明的意思了,这会与陛下对弈过了,才晓得阿善的意思竟是相反。”
姬深奇道:“阿善是谁?”
“阿善是奴婢亡母的陪嫁,奴婢的生母早逝,如今的母亲是贤德之人,只是到底要管着家,因此奴婢自幼便是阿善陪着长大的。”牧碧微说这话时先是抿嘴微笑,神情宁和而恬静,末了却不期然露出一抹轻愁,叹道,“上回说的那道梅糕也是她做的呢!”
她语气里的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