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叶平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拿着一杯冷水,她的眼泪便落到杯中去,一面想着徐大齐为什么要陷害洵白的缘故。她忽然想起那一本日记,那一本她本来压在稿子中间而发现在稿子上面的日记了。
“一定,”她颤抖着嘴唇说:“他一定偷看了我的日记……”
叶平把头低下了,把袖口擦着眼角。
她又哭声的说:
“是的,都是我,我把他牺牲在贼人手里了!”
于是她伤心着,而且沉沦在她的无可奈何的忏悔里。
叶平便一声声叹着气。
随后,当她又想到徐大齐的毒手时候,她的一种复仇的情感便波动起来,她觉得要亲手把他的血刺出来,要亲手把他的胸膛破开,要亲手把他的心来祭奠洵白的灵魂。这自然是一种应该快意的事!但她立刻便觉悟了,觉得纵然把徐大齐杀死,于她,于洵白,于人类,都没有多大益处,因为象徐大齐这般人,甚至于正在等着候补的,是怎样的多啊。她觉得她应该去做整个铲灭这一伙人的工作,否则杀死一个又来一个,这不但劳而无功,也太费手脚了。因此她便更坚固了她的思想,并且使她觉得一个人应该去掉感情,应该用一个万难不屈的意志,去努力重造这社会的伟大工作。接着她决定了,她要继续着洵白的精神,一直走向那已经充满着无数牺牲者的路,红的,血的路。于是她把眼泪擦干,和叶平相议了许多事情,最后她向他说:
“今天,夜里十二点后,我到你那里去,我搭五点钟的车。”
到莫斯科去 一九
马车从大明公寓的门口出发了。街上是静悄悄的。马蹄和轮子的声音响着,这响声,更显得四周寂寞了。天上铺着一些云,没有月亮,只稀稀地『露』着几颗星儿,吐着凄凉的光,在灰『色』的云幕中闪着,夜是一个空虚而且惨黯的夜。
随着马车的震『荡』,素裳和叶平的身体常常动摇着,但他们的脸是痛苦和沉默的。
一直到马车穿了南池子的门洞,素裳才伸过手,放在叶平的肩上说:
“我走了,你最好也离开北平,因为说不定徐大齐也会恨到你的。”
叶平便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离开是总要离开的。这北平给我的印象太坏了。并且有这样多可悲可惨的回忆也使我不能再呆下去。我不久就要走的,但是我不怕徐大齐陷害我,至少我的同学们会证明我,而且大家都知道我。”
接着素裳又说:
“如果洵白的尸首找得出来,你把他葬了也好;如果实在没有法子找,也罢了。横竖我们并不想有葬身之地。”
叶平激动了,闪着泪光的说:
“好的。这世界终究是你们的。你好好的干去吧!至于我,我是落伍了,至少我的精神是落伍的。我的许多悲剧把我弄成消极的悲观主义者了。我好象没有力量使我的生命再发一次火焰。
象我这样的人是应该早就『自杀』的。但我还活着,并且还要活下去,这是我对于我自己的生命另有一种爱惜,却难免也是一种卑怯的行为。因此,我的生活是没有什么乐趣的,至少在意义上所存在的只是既然活着就活下去吧这一条定则而已。其实,从我的生活上,能让我找出什么意义来呢;每天,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便是编讲义,上讲堂,拿薪水。如果在我的生活中要找出一件新鲜的事,那就是领了薪水之后,到邮政局去,寄一部分钱养活我的一个残废的哥哥和一个只会吵架的小脚嫂嫂……我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不会『自杀』,大约这一辈子要编讲义编到最末一天了。”
素裳默想着,过了一会她忽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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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你的一个朋友么?”
“对了,”叶平沉着声音说:“一个最坦白最能了解的朋友,唉,这也就是我的全生活中唯一意义了。”
素裳便充满着友谊地伸过手给他吻着,同时她也吻着他的手。
马车便停下了。
他们走进车站去。这车站的景象,使叶平回想到三个星期前,当他来接洵白时的情景,他的心又伤起来了。他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在三等车的售票门口,买了一张到天津去的和一张月台票。
这时火车快开了。火车头喷着白气!探路的灯照在沉沉的夜『色』里,现出一大条阔的白光。许多乡下人模样的搭客正在毫无秩序地争先着上车。叶平紧握着素裳的手,带着哭声的说:
“到上海,先去找程勉己去,他是我的同学也是洵白的同志,他可以设法使你到莫斯科去。如果你不至没有写信的时间,你要常常来信。”
“你最好早点离开北平……”她一面说一面上车去。
汽笛叫着,火车便开走了。
在叶平的眼睛中,在那泪水濛濛中,他看见一条白的手巾在车厢外向他飘着,飘着,慢慢地远了去。
于是这火车向旷野猛进着,从愁惨的,黯澹的深夜中,吐出了一线曙光,那灿烂的,使全地球辉煌的,照耀一切的太阳施展出来了。
1929年5月7日早上二时作完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