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一抬,响声截然而止,一众将士皆是静默以待。只听他朗声应道:“多谢上厚爱。为军之人,便是要保家卫国,驰骋沙场,末将承蒙皇恩,得皇上赏识才有机会为国尽忠,报效朝廷,如今幸不辱命,全是得了军中将士的齐心之力,末将不敢贪此高功。”
一番话说来,沈锦陵不卑不亢,也不贪功自喜,而是将功劳都归于了全军的将士。如此胸怀,怪不得能得此军心。玄昕目光一凝,看向他的眼里多了三分激赏和热力。
“将军过谦了。”玄昕把着沈锦陵的手臂,状似亲近道:“皇上已在宫中给各位将士摆下酒席,今夜定是要一醉方休了。”
“王爷,请。”沈锦陵推开一步,示意玄昕先行。
沈锦陵随在身后,身边的参将走到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便随意的退开了。
“静安王不简单,将军可要当心啊。”
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否则怎么能在朝野间地位始终不坠,赢得天下人爱戴。沈锦陵眸光一绽,盯着玄昕的背影极为专注,沉得若一潭深渊。
华仪殿殿内布置得极其喜庆,没有过多的奢华铺张,但是规格错落间颇为大气,倒是夜宴将士的好地方。宴席若流水般排开,殿中灯火通明,照的亮灿灿的,恍若白日。每个位子都有一个侍女侯着,给殿中官员执壶。
号子亮起,声声相传,帝王的仪仗行着,皇上则入了正殿。
殿内大家都在小声地交谈着,等候着帝王的降临。
由于皇上年幼,还未大婚,所以殿中全是官员,除了一旁的侍女之外,也没有别的女眷在场。
毕竟是天子设宴,大臣们也不敢造次,都是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偶尔与邻桌的几个同僚谈笑几句,共同等待着帝王的到来。
一道墨蓝色身影来到殿前,高声喊道,“皇上驾道!”一场夜宴终于要拉开了帷幕!
满殿的官员女侍全都低头行礼,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进,接着就是一声温和的“免礼——”
沈锦陵缓缓抬头,看着皇上站在大殿之中。今天的夜宴显然玄莳很是重视,穿了正式的龙袍,五爪金龙夺珠,这样的衣服穿在他的身子的,莫名有些怪异。玄莳身材瘦削,一袭龙袍穿在他身子,也无天子威严气度,倒会教人看轻了几分。只见他目光温和,一张皇室独有的精致容貌上端着无害的微笑,很是亲切。
可是沈锦陵可不敢轻易就信了这皇上外表给人的感觉。就他单从皇上得来的命令来看,这位皇上可是一点都不简单啊,半分容不得人小觑了去。能将隐忍的功夫做得那么好,将自己藏得那么深,可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便是绝佳的例子。其深不可测,比之玄昕更甚。果然是帝心难测啊。
只听着玄莳含笑道,声音只算是稚嫩,少了天子威严之气,“大家都入座吧。”
沈锦陵敛眉,隐下眼中的探究,随着众人坐回到位置上。
酒席已经备好,各色珍馐已然上案,对于常年呆在边关的将士而言,那些菜肴简直就是王母蟠桃宴的一个个水灵灵的桃子,已是眼馋不已。但是皇上没有指示,各人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一片目光中,只见皇上举起玉樽,大家也不约而同的拿起面前的白玉杯,只听玄莳继续道:“愿天佑我大胤,基业不衰,天下太平,长治久安。”
“皇上圣明。”
觥筹交错间,一杯黄汤已然见底。
“这另一杯朕要敬沈将军。”玄莳直奔主题,将目光转到了沈锦陵身上。
沈锦陵只得端起酒杯,起身,“末将愧不敢当,不敢领受皇上如此重恩。”
“将军过谦了,你为我大胤征战四方,奋勇杀敌,守我大胤子民,如此丰功伟绩,如何当不起朕这一杯。”玄莳脸上仍旧是那副温和的神态,含笑望着沈锦陵,一点都不敛着的对沈锦陵表达着帝王的恩宠,其中的用意,他又如何不懂。
沈锦陵只得跪倒,谢恩:“谢皇上恩宠,末将惟皇上是命。”
君臣皆是一杯饮尽,倒是君王施恩,将士酬情,场面落在有心人眼里,可是不一般了。
方才沈锦陵所说的惟皇上是命,惟的只是这一杯酒,还是这江山大业,入得耳中倒是颇教人滋味万千啊,遐想无数。
一声召唤后,宫中乐伎也随着入殿演奏。
悠扬的乐声中,一队身着将士衣袍的舞姬由殿外翩然而入,没有了往日的水袖翻舞,竟学起了男儿之姿。
大风起兮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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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唱的竟是汉太祖刘邦的《大风歌》。歌虽短,但是在一种歌姬徘徊唱来,配着舞姬之姿倒是别有韵味。
“平日里看惯了那些歌舞佳人的软绵之舞,今日倒是别出心裁啊。”玄莳端着酒杯含笑道:“恐怕此是出自皇叔的手笔吧,当真是用了不少的心思啊。”
玄昕坐在座上,也是大方的承认,“皇上命微臣主持着迎沈将军之事,微臣岂敢不花心思打理。微臣猜想沈将军铁血戎马,定是看不惯这女子娇柔歌舞,应是更偏爱这些阳刚之音,所以才用了《大风歌》,不知沈将军可是喜欢?”玄昕话音落,端起酒杯,敬向沈锦陵。
“王爷心意,末将怎敢说不喜。”沈锦陵也同样将酒杯端起回之一敬,“可惜女子毕竟是女子,平日里多是柔弱,身上本就少了阳刚之气,也就跳不出这歌中的胸怀了。”
没有想到,沈锦陵竟当众呛了玄昕一句,一时满座都有愕然。
玄莳手中杯盏也是一滞,随即拆开笑容道:“大家举杯,今夜是为了贺沈将军班师回朝之喜,自然要多去敬沈将军。”
既然皇上都发话了,满座的官员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都跑去沈锦陵身边敬酒了,满座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虚伪的应对在这样的场合是必然的,沈锦陵虽然是一介武夫,常年征战沙场,过的多是刀光剑影的日子,但是这些虚礼也不代表他不会。有时候为了军中将士的粮饷条件,他也是少不得要与地方官员多做周旋,所以这些年他做来不说是驾轻熟路,也称得上是能于应付了。
觥筹交错间,沈锦陵的目光若有若无的射向了玄昕,浅浅的,淡淡的,教人不易察觉,眸中的光彩在烛火摇曳间,晦明晦暗的,在被人察觉前,又笑着一杯饮尽了杯中物。
八 千里相逢泪尤多
月满西楼形如勾,已是三更独自明。
月光幽幽的在池面上洒下一寸寸光辉,映得池水散发出淡淡的柔光。池中的游鱼似乎也已经睡去了,整个池面都是安安静静的,水波不兴。
玉明若一个人静静的坐在池塘边上的玉阶上,月白的中衣,仅仅外罩了一袭嫩黄披纱,更显得身子的单薄。长过腰际的乌丝散落,落下香肩一身愁绪,偶有微风吹过,几缕散发随风飘散,散在披纱上,似一触即碎的脆弱。她恍恍惚惚的拨弄着底下的池水。都已经是快要入了秋的天气了,池水也是沁凉沁凉的,玉明若全不在意,只是一径任着池水将自己心头的烦躁一遍又一遍的熄灭。
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整天心都跳个不停,好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却是半分睡意都没有,眼前一幕幕划过,有慈云静斋的,有静安王府的,她觉得她被困住了,过去和未来,她到底都曾经拥有过什么。
命运是没有机会重来的,她原以为她只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只想在青灯古佛前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原以为可以安稳地过一生一世,却没想到,她的命运远不如她预料的那般平定,先是一个陡然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哥哥,为她带来从不曾有过的温情。可是这温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让她一瞬间又是变成一个人呢。不可知的变数总是出现在令她所意想不到的地方,然后玄昕出现了,他带着足可毁灭她的一切来到她面前,生生将她打入了十八层地狱。玉明若不禁想,如果三师兄那时候也在她的身边,那么她的人生,究竟会改变成何等的模样。
思及此,玉明若的心便跳动的更加厉害了。
三师兄,这是属于玉明若独有的称呼。慈云静斋是从不曾收取男弟子的,所以三师兄根本不是与她师出同门,他只是师父多年老友,惠通大师的俗家弟子而已,因行三,所以她才叫了他三师兄。
那年三师兄来到慈云静斋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女孩,而他已是少年了,师父受了惠通大师的托付,医治三师兄身上的伤。当时她也不知道三师兄是怎么伤的,记忆里每次师父给他用治病的时候,她都能在门外听到撕心裂肺地叫喊,她想那一定很痛吧。可是每次打开门时,走进去帮师父处理善后之事的时候,他又总是会笑着对她说,没事的,尽管那时候他是那么的气若游丝。
在玉明若心里,三师兄就像是一个天神般的存在,他什么会,什么都不怕,似乎没有什么事能将他难倒。山里的路,他走一遍就全记住了,有时候她采药忘记了时间,三师兄总能把她找回来。
心一动,笑容如水般荡漾开来。
这一刻,玉明若是真心的笑了,连着天边的月色清华也得黯淡了三分。
她想起了有一回她上山采药,居然遇到了猎户的柴犬,凶厉的犬吠声不断地在山中回响,那个猎户主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后来她才明白,那只柴犬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是她的主人掉入了陷阱里,它要她去救它的主人。可是这都是后话,她印象深刻的是,当她被吓坏了的时候,三师兄忽然从天而降来到了她身边,将她护在怀中,他说:汐儿不怕,三师兄会保护你。
三师兄会保护你。
这句话,就像烙印般刻在玉明若的心里。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他会保护她。明若想,她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了吧。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慈云静斋终归不是三师兄久留之地,不久之后,三师兄参军了。师父说,一个有鸿鹄之志的男人是不会被一片云彩绊住的,三师兄是一个注定要飞的人,所以不必哀伤,也不必挽留,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当时的玉明若不明白,她想师父说的话,总是对的吧。时间能将一切冲淡,玉明若也渐渐习惯了没有三师兄的日子。只是偶尔抬起头,望向天空的时候,视线会不经意的随着大雁游走,不知道远方的人过得如何。
师父说的对,三师兄是会飞的人,所以当她及笄的时候,三师兄又飞回来了,还给她带来了一件礼物,是一支玲珑剔透的小簪子,他说,这是小女孩长大后都会有的。可惜,这个礼物她一直都戴不了,因为在慈云静斋,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但是玉明若没有说,只是笑着收下了。三师兄看到她收下的那一刻,似乎很开心,很是兴奋地把她抱了起来,在空中转圈,吓得她连连告饶。后来,他还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
玉明若叹了一口气,拨弄着底下池水的在月光下显得发白,心里不禁想,若是当初答应了三师兄,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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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世界上没有如果,她当初拒绝了就已经是拒绝了。对于她而言,慈云静斋就是她的家,一辈子都不会愿意离开的家,谁也不能将她从佛祖身边带走。
于是,三师兄失望的走了,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她莫名觉得有些心酸。
师父问她,为什么不跟三师兄走,她不是很喜欢三师兄吗。
玉明若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她说,她喜欢三师兄,可是她也喜欢佛祖,喜欢师父,喜欢慈云静斋的师姐们,喜欢山下的村民们。她留在这里,三师兄随时都能回来看她,所以她不走。
师父当时听了这话,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口中喃喃念着“痴儿痴儿”的,她不懂,就问师父,可是师父什么也没有说,被她缠得紧了才说了一句,你以后自会明白的。
现在的玉明若真的懂了,可偏偏却是玄昕让她明白的。
也许这就是师父口中的缘分吧。
玉明若收回手,闭上眼睛,任着心中的思绪沉淀沉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她正要起身回房,一个旋转,只觉得眼前一黑,惊得她只想立刻放声尖叫——
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之人就站在她身后丈余之地,朝着她走来,她正要放声尖叫,那个黑衣人就奔了过来,正好将她那一声惊呼掩在了他手中。
“别叫,是我!”黑衣人低低地在她耳边说道。
玉明若的瞳孔一瞬间张大,这一声比她方才猛然转身看到黑衣人还要惊讶。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玉明若不可置信的望向黑衣人,眼中氤氲着薄薄的水汽,素净的容颜上,睫毛颤巍巍的抖动着,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是你……”一句话刚要说出口,已然是哽咽了。
“汐儿,是我,三师兄来找你了。”黑衣人拿下面罩,月光浅浅的,正落在他的脸上,眉峰如剑鼻梁挺直,薄如刀削的嘴唇血色诱人,竟然是沈锦陵,竟然是在皇宫夜宴中酒醉回府的沈锦陵。
估计连在酒宴中和他拼酒的官员们都不敢相信,那个被他们灌得不醒人事的沈将军居然三更半夜的闯入静安王府,抱着一个女子不放,脸上溢满了温柔之色,连夜风中都染上微醺的情意,这哪里像是那个在战场上的冷面将军。
身在边关苦寒之地,将士们夜里守营,每日喝的都是烧刀子般的烈酒,哪里会轻易醉倒。皇宫的酒味道尝着美则美,但是对于他们常年军旅的人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中看不中用。而沈锦陵又是军中的千杯不醉,至今边关大营中还没有听说谁能将沈大将军灌醉过。
古人云,说曹操,曹操到。
玉明若还没有说,只不过是想想罢了,居然也能将人想来了。她不敢相信的从沈锦陵怀中挣扎而出,手有些颤抖的抬起来,抚上了他的眉眼,开阔的额头,斜飞的长眉,刀削般的面容,这些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组合在一起,便成了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曾经。
“三师兄,你终于来了。”
泪,喷涌而出,玉明若扑进沈锦陵怀中,终于放声哭了,一滴滴落在他胸前,再融进他心里,灼烧的他的心都要碎了。沈锦陵深深地将玉明若拥进怀中,这个他想要守护一生的人,他再也不会轻易放她离开了。
“汐儿乖,没事了,三师兄回来找你了,一切有我,你莫再哭了。”沈锦陵抚摸着明若垂落的乌发,眼神的温柔似水,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明若。“再哭就成花猫脸了。”
(作者言:是啊,若若,你别再哭了,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的,两个人还抱在一起,瓜田李下,如果被玄昕看见了,醋坛子就要打翻了,到时候你就惨了。)
扑哧一声,听到沈锦陵的调侃,玉明若破涕而笑,想起以前在慈云静斋他逗她的模样。
玉明若有些不好意思的从沈锦陵怀中退开一步,用袖子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让师兄看笑话了。”
沈锦陵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怀中,有些遗憾的缩回手,但是心中却是舒服了许多,他最是不能看淡汐哭的,那泪珠子就像是冰雹,一颗颗砸在她心上,他想,第一个心碎的人肯定是他。
“傻丫头,跟你三师兄说什么客套话。”沈锦陵拉过玉明若的手,“先不多说,你快随我走吧。”
“走,走去哪里?”玉明若眼中被泪水洗的一片晶亮,蕴藉着迷蒙的光彩。
“当然是离开这里。”沈锦陵握住玉明若的手,越发坚定,“汐儿,师兄都已经知道了,是那玄昕逼着你离开慈云静斋的,这些日子你都受苦了,师兄马上就带你离开。”
“师兄……”玉明若眼看着挣扎不出沈锦陵的手,只得唤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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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儿,你就放心随我走吧。有师兄在,他不敢为难你的。”这话沈锦陵倒是说得一点也不假。现在的小皇帝拼命想要拉拢他,为的就是他手中的十万大军。所以他将玉明若带走,谅玄昕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玉明若忽然觉得眼前的三师兄很陌生,一点也不像记忆中的那个笑的很爽朗的大哥